梦亚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当尼姑,她对尼姑的认识似乎就是剃光了头,之外的事便一无所知了。之前她在路上遇上尼姑,总是低下头不敢直视,到寺庙看到出家人,也是心怀敬畏。说不清是因为距离引发的敬畏,还是因敬畏产生的距离。总之,在她看来,出家,离开家人,远离俗世生活,那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出家当尼姑,是昨晚情急之下她脑子里闪出的一个念头,是在看不到前路的情况下能够逃避现实的万般无奈的选择,也是目前她能够看到的最好的几乎也是唯一的选择。她迈着急促的脚步,只想在小龙醒来前走得远点,越远越好。她没有选择方向,也没有方向可选择。城市还在沉睡,蒙蒙的天空下路灯眨巴着眼睛,像忠实的卫兵守护着仍在睡梦中的街道。只要脚下有一条路,她就会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
前面隐约有个行走的人,缓缓移动,似乎与梦亚保持同样的节奏,或者说是梦亚在不知不觉中与那人保持了同样的步伐,她盯着前面那个人的后背,就像夜里行车时盯着前面车辆的尾灯。渐渐,她看得清楚了,前面那人穿着长衫,肩上斜挎着一个包袱,分明是一身出家人的装扮。“天意呀,遇见一个出家人!”梦亚心中窃喜,加紧脚步,与前面的出家人保持200米的距离。
银灰色的晨光在路面上行走,城市越来越亮丽,前面那出家人一袭青衫僧衣也清晰起来,步履轻盈如同一朵白云。“阿弥陀佛,竟是个尼姑。”梦亚不由地心里念诵。城市苏醒了,行人车辆开始多起来,梦亚担心跟丢了人,又加紧几步,与那出家人只有不出十步的距离。她一心一意跟定那尼姑,心无旁骛,躁动的心渐渐宁静。
她们穿过城市进入一个村庄,路很小,也很脏。这个城市边缘的村庄,许多垃圾就堆在路的两旁,使原本就狭小的路更小了,最后几乎没有路只有垃圾。幸好垃圾路不是很长,在山脚下嘎然而止,看得见石阶在山林间蜿蜒而上。山路陡峭,前面尼姑的脚步依然轻巧如履平地。梦亚跟着这么急速登山已显得力不从心,她两腿沉重,大声地喘气,她的家乡没有这么高的山,好在卖唱后她就不穿高跟鞋了,否则这段山路更加难行。经过大大小小的坟墓,有许多已经被荒草淹没。经过一个养殖场,有鸡鸭还有羊,却没看到有人,只有几只狗作忠实的卫士,盯着她们路过但没有吼叫。再往上,路更陡了,一些地方梦亚甚至需要手脚并用。她们踏着石头穿过山涧,流水从很高的山上欢快地奔流下来,在她们的脚边雀跃歌唱,梦亚已顾不上观赏山涧清澈的流水,只觉得自己“呼呼”的喘气声与“哗哗”流水声极不和谐,她捡了一根长树枝做手杖,就像拿到一根法师的魔杖,顿时感觉力量倍增,脚下更加坚定有力了。
佛国清远悠长的钟声随风飘来,在山林间回荡,时轻时重,若断若续,无形无体,令人为之震颤。梦亚感觉钟声似清泉灌顶,沐浴身心为之洁净。她终于看到一片庄严的土红色寺院,看到前面走着的尼姑踏进山门便消失不见了。梦亚加紧几步想要跟上,迎面,云雾弥漫的山顶,普陀寺三个金色的大字,如一道金光从天上射下来。她情不自禁双膝跪下,匍匐在地,放声大哭。“这里便是我的归宿了。”她为终于找到了归宿而感动,也为只能遁入空门而痛哭。过往的经历一下子全部涌上心头,远离家乡,与亲人不告而别,陪着小龙含辛茹苦,冷遇、屈辱、辛酸,此时皆化作不尽的泪水。
“阿弥陀佛。施主请起。”不知多长时间,听到一个声音说。
梦亚抬起头,看见刚才走在她前面的那个尼姑陪一个和尚双手合十站在身边。“我要出家。”她恳切地说。
“施主如此痛哭,是尘缘未尽呀。”
“或许是尘缘未尽,但我已无路可走。师父慈悲,收下我吧。”
“寺庙不是可供逃避的化外之地,施主请回。”
“我已无处可回。”梦亚想到这几个月来的颠簸流离,阅尽人间百态,痛自心生,涕泪俱下。她讲述与小龙上海求医无果,回家不能,一路以卖唱为生来到禅市的经历,益发悲戚。
“阿弥陀佛。”边上已围了好些个和尚双手合十齐口说。
“请起吧。”和尚说。
“这位是方丈,起来吧。”刚才那个尼姑走上前扶起梦亚。
“方丈师父,收下我吧,我确实别无去处了。”梦亚双手合十对方丈鞠躬。
“慧莲,就让这位施主随你去兰若庵住一阵子吧。”他又对梦亚说:“兰若庵是个清静修行处,施主是随这位慧莲师父来的,是缘份,就随她去吧。能不能出家,也是要看缘分。”他对其他和尚说,“各散了,都别围在这里。”
“是。”
“谢谢师父。”梦亚再一次双手合十,对方丈及其他和尚鞠躬感激。
兰若庵在普陀山林深处,远离尘嚣,庵堂坐北朝南,依山而立,依石而建,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规模虽然不能与普陀寺相比,却也玲珑精致,除天王殿、大雄宝殿、三圣殿外,还有舍利院、藏经楼和禅堂。庵前一片松林、梅林;东侧一洼菜园子,一口古井和一个凿于康熙九年的饮马槽;西侧岩石上立有一座七经幢,和光绪十二年的摩崖题刻;邻近一片塔林,是过往高僧大德安息之地。因为地处偏僻,几乎没有游客会到此地,只偶尔有徒步登山者经过。慧莲师父对梦亚说:“在这里就不用俗家的名字,你随心涤、心空她们,就叫心恬吧。恬是静,慢慢修行去体会恬然自安。”心恬,她喜欢这个名字。
她喜欢菜园子里的劳作,明晃晃的太阳晒得喘不过气,汗水湿透衣衫,手脚沾满泥巴,看着地里的植物每天都在生长,早晨刚摘下了一片,到晚上一茬茬地又都冒出新绿。她喜欢此地的幽静与空灵,特别是那片塔林,她时常一个人静坐其间,聆听先人的教诲:刮磨心地净,解脱世缘空。出矿之金,维坚维实,归藏于中,千圣不识。专持般若,境寐情忘,撒手归真,躯脱此藏。她会静静地坐在一棵松树下,练习慧莲师父教她的观呼吸法:闭上眼睛,让浑浊的心慢慢沉淀下来,渐渐澄澈;注意呼吸从鼻孔进出,呼吸进出鼻孔边缘的感觉。不一会儿,她脑子里浮现与小龙卖唱,一张不怀好意嬉笑的脸一个劲地往她身边凑,她推开,那人狂笑,小龙拿起盲杖。突然,她注意到自己的心不在呼吸上了,于是开始数息:吸气数“一”,当肺里充满空气后呼出,直到肺里的空气全部吐出,数“二”重复一次呼吸,数三、四、五,到十,然后再一、二、三,直到把心拉回到呼吸上。专注呼吸。可心又一次次跑开,有时到上海,有时在航城,有时和小龙在一起,有时遇见有才,有时竟然想起了久违的红烧肉,妈妈煮的红烧肉真好吃。于是她继续数息。
她困惑地问慧莲师父,“我的心怎么就静不下来?”“我要怎样才能把心静下来?”
师父说:“该来的就让它来。接受你所经验到的一切,随时敞开心胸接受它们,即便是你最不希望拥有的,你所憎恨的,也接受它。不要用想,将心里的一切现象看成自然与可以理解的,随着出现的变化而流动。”
“我的心空落落的,不是正合适修行吗?”
“我看它并不空呀。你看看里面都有什么?里面装满了哀痛,在哀痛之下还有一颗极有抱负的心。怎么能空呢?”
“怎样才能空呢?师父。”
“你背着这么重的包袱行走自然艰难。人生就像一趟旅程,不要带太多随身的行李,行李越多负担愈重。行李来自你放不下的执著,人因执著而带来诸多烦恼。放下,不就空了。保持自然与轻松。安定内心的一个好办法是专注于呼吸。呼吸是现成的,无须费力寻找,它总在鼻孔流进、流出,与情感、推理、抉择都没有关系。持续地把心安置在呼吸上,这是培养舍心的好方法。”
慧莲师父的父亲是崇光寺的住持。有一段时间崇光寺被封,和尚被遣返俗。慧莲上小学时父亲才又出家,她经常跟在父亲身边,寒暑假都住到寺院里。她读了很多佛经,却没想过要不要出家,父亲也从来不与她谈这个问题。直到有一天,她陪父亲往普陀寺,在佛堂礼佛时,她突然有种触电的感觉,抬起头,一束光正照在前面的佛像上,佛陀静静地坐在莲台上,智慧的双眼注视着她。顿时,一股源源不断的慈爱与悲悯的暖流注入身心,她像一粒迟迟未发芽的种子终于挣破了外壳。慧莲匍匐在佛前。还等什么呢?当即决定剃度出家。现在她是兰若庵的住持了。
在一块大石头横跨山间构成山洞的禅堂里,梦亚盘坐在蒲团上,微闭着眼,专注每一个呼出的气息通过鼻孔的感觉,呼-吸,呼-吸,渐渐地,呼吸变得平静与祥和。在这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兰若庵,每日诵经、观呼吸,心恬觉得已经在这里过了一辈子了,曾经让她迷乱的情愫已渐渐远去。淡淡的燃香与松、梅清香相互萦绕,诵经、木鱼声与风声、叶动、鸟鸣、流水声和谐。专注于呼吸,她似乎可以觉察到生命之河在缓缓流过,舞动,升腾,充满喜悦。
心空走来,悄悄地在她身边的蒲团上坐下。心空是十三年前慈音师父在庵门口捡到的女婴。兰若庵不知从何时起收留弃婴,可能有几百年历史了,所以,当地老百姓便将那些在错误的时间出生的或无力养活的女婴放在庵门口,知道慈悲的师父们会收养她们并且供她们学习。心空读初中了,在学校寄宿,休息日便到庵里来,跟着女尼们打坐、诵经,也帮助打理庵堂和菜园子。
“今天周末?”她问心空。
“放寒假了,再些天就过年了。”她喜欢和心恬师兄在一起。
心恬的心被重重牵扯了一下。“要过年了呀?”外面世界的纷扰渐渐滑入脑子,春节,村子里要杀猪宰牛,妈妈要炸很多的糖枣等着全家人相聚。她想起妈妈。妈妈还不知道她已出家,还有哥哥们。她睁开眼睛,看到妈妈正向她走来。她吃惊地眨了眨眼,看清楚是前面的观音菩萨像。诶,没想到就过年了,到兰若庵都有大半年了呀。如果过年她没有回家,妈妈会怎么猜度?哥哥要怎么解释?
“心恬师兄要回家过年吗?”
“回家?要回家吗?他们看到我这样子能接受吗?”
“你家里人吗?他们一定是想你回家的。”
“是呀。可我该怎么办呢?”
“慧莲师父,我给哥哥打个电话可以吗?”她问师父。
“出家人慈悲为怀。”
“大哥,我是小亚。”
“小亚,你终于打电话来了。你在哪里呀?这么久了也没有个电话,我们打你电话却总是关机。我们都担心你,急死了。你好吗?”哥哥的乡音从电话里传过来,遥远的过去其实一点也不远,瞬间,似乎都回来了。
“我在禅市,很好的。妈妈好吗?哥哥嫂嫂都好吗?”梦亚也说起了航城话。
“我们都好,就是担心你,不知道你的情况,也不敢跟妈妈说,都说你工作忙。你在禅市?是在禅市吗?半年前有人说在禅市的报上看到写你们的文章,是小龙找你。我们奇怪了,你们怎么不在一起,你去哪里了?我们就给禅市报社打了电话,后来一个叫贺敏的老师接了,说小龙上学了,在找你,还说联系到你时告诉你,让你一定给她电话,她留下了手机号。”
“你说小龙上学了?在报上找我?哥,你快把电话告诉我。”
“我正找电话。找到了,你记一下,18866783245,这是贺敏老师的电话。”
“我记下了。我马上给她电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们都想你。马上过年了,妈妈可等着你回家,一定要回家。”
“嗯。我知道了。”
“你手机不要关闭了!不要再找不到你了!要保持联系。你让哥急死了!”
“哥,我知道了。我也好想你们。”泪水顺着梦亚的脸颊流下。“我先挂了,我这就给贺敏老师电话。”
“好,好。小亚,凡事多往好处想。”
梦亚看着手机竟百感交加,眼泪静静地流淌。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没想到瞬间便起了波澜。
“请问,是贺敏老师吗?”
“我是贺敏。你是哪位?”
“我叫梦亚。听说半年多前禅市晚报登了一个名叫小龙的盲孩子找姐姐的文章,我就是那个姐姐。”
“你是梦亚呀!终于等到你的电话了。你哥哥来过电话,你是联系你哥哥后知道我的电话的吗?”
“嗯。小龙好吗?”
“他学校放假了,现在就住在我家里,很好的。你在哪里?能来吗?他可想你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贺敏老师,谢谢你照顾小龙。你告诉我地址,我明天去你那里,不用接。”
“好,你记下地址:禅市花园街新闻公寓12座901。”
“我记下了。明天大约下午下班的时间我会到你那儿。”
“这样好。明天晚上过来吃饭。”
“出家人,吃饭很简单的。”
“你真的出家啦?”
“嗯。明天见面再聊吧。”
“好的。明天见!”
“慧莲师父,我请假下山可以吗?我说的那个小龙弟弟已经在好心人的帮助下上学读书了,我想我应当去看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去吧,了却一段恩怨。”
“没有怨了,只是牵挂。”
“你尘缘未了,去吧,去了却牵挂。”
“我只去几天,很快就会回来的。”
“回去亦回来。了了了,自然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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