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死亡
杨一在策划一场死亡。
如果顺利的话,她可以成功在二十岁之前结束自己这一生,在最美好的时光里优雅地死去。
还有一周的时间。还有一周,她就要过二十岁生日了。如果她的策划没有成功的话,她将会孤独地度过这个生日,就像往年的每一个生日一样。因为她没有朋友,也没有恋人,唯二的家人,一个说她是疯子,一个让她去死。
今天是周一,杨一打算翘课。她要去图书馆思考她的死法。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很怪,她去书架旁随意抽了本书,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杨一听说过这本书,但从来没看过,她总是觉得哲学这种东西神神叨叨的,还不如去研究一下《易经》,没事儿还能给自己起个卦。杨一想,如果这次没死成,那就真的去研读一下《易经》吧,顺应天道,早晚能死成。
图书馆是个好地方,杨一这种疯子爱来,文艺小青年们也爱来,喜欢学习的爱来,有伴侣的更是喜欢凑一块儿来,折在杨一眼里,整个儿一副《浮世绘》。她不喜欢看书,喜欢看人,看各种人,美的丑的老的少的真诚的虚伪的自私的无私的爱撒谎的爱炫耀的死要面子的,只要杨一盯着某个人看十分钟,她就能差不多分辨出这是个怎样的人。
所以杨一没有朋友。
但是杨一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想要奔向死亡,那对她来说太掉价了。她只是,单纯的,不想活了。一个人,觉得活着没有丝毫意义,而且活得不快乐,那她为什么要活着呢?其实杨一也想过就这么得过且过地活,她很执着,二食堂的红烧肉她还没吃腻。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成了两厘米见方的小丁,很规矩,但是味道就不规矩了,不知是大厨的问题还是老板要求这么做的,二食堂的红烧肉比别的食堂甜了许多,可杨一偏偏就喜欢这多出来的甜,又甜又腻,吃得欢快又罪恶。然后有一天,二食堂没有红烧肉。杨一并不是每天都要吃红烧肉,但是偏偏那天她想吃,没有吃到红烧肉的她就想到了死亡。
她的死亡就是这么廉价,廉价得只值一顿红烧肉。
杨一开始正经地思考自己的死亡了。
她首先想到的是找根绳子勒死自己。因为这是她七岁那年大她半岁的小表姐的死法,但是小表姐的死亡属于意外,是被蚊帐边儿上的细绳给勒死的,听说被她的奶奶也就是杨一的二姥姥最先发现的时候,头都还是提拉着的。后来小表姐就成了亲戚间的禁忌。这是杨一第一次接触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所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勒死自己,也许死后还能再见到小表姐。小表姐八岁,杨一二十岁,但是杨一依旧得管八岁的那个叫小表姐。
如果小表姐没有出意外,也许杨一不会这么孤独,因为她是那么喜欢她的小表姐——在她还不理解“喜欢”到底是什么的年纪。
思考死亡这种事情太累人了,杨一决定看看书休息一会儿。于是她翻开了手边的《查拉图斯特拉》,翻了三页,她看到了:
“我喜欢那些即使在受伤时,灵魂依旧保持深度的人,喜欢那些一件小事就会将其置于死地的人:因为这样他就会心甘情愿地越过桥梁。”
“我喜欢那些灵魂太过充实,以至于忘却自我而牵挂着万事的人:这样万事都会成为他走向沉沦的理由。”
“我喜欢那些拥有自由的精神与心灵的人:这样,他的头脑只不过是他心灵的脏腑,而他的心却导致他走向沉沦。”
杨一想,至少把这本书看完了再死。
她拿着那本书走向了借书台。并在那里看到她的一个同学,杨一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叫什么,但那是个很美的女生,她的眼睛像猫眼石,晶莹剔透地让杨一一眼看出其中夹杂着的轻蔑与虚伪。
“杨一你也来借书呀。”
“嗯。”杨一不冷不淡地回答,但是美丽的女生似乎对于这个淡漠的回答有点挫败,转而看向杨一手里的书,紧接着便以一种夸张到恶心的语调惊叹道:“天呐你也看这本书吗!我也好喜欢尼采,有空我们探讨一下吧!”杨一受不了这种故作的真诚,扭头便走了。
反正她不合群已是既定的事实。
午饭依旧是在二食堂吃的,但是杨一并没有去打红烧肉,很普通的一素一花荤,她连将死之际都不肯对自己的胃好一点。
吃饭的时候杨一又想到了另一种死法,在饭里下毒,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吃下去,然后毒发身亡,这样的话,自己连死这么不值一提的事情都能搞出来个大新闻——“某高校学生在食堂吃饭中毒而亡,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杨一想着想着就自己笑了,这个死法可操作性太低,毒药不好买,耗子药啊农药什么的味道肯定不好,如果是连蟑螂都能毒死的硼酸拌土豆泥的话,好吃是好吃,但是不知道得吃多少才能脱水致死,死法不好看不说,太痛苦了。
活着已经那么痛苦,死还不能死得轻松一点。
下午杨一去上了课,照例是在第三排最边上靠窗的位置,上周她在窗户边上看到了一只误落入窗台夹缝中的飞蛾,今天去看果然已经死了。但是一阵风吹过,翅膀又微微颤动,仿佛依旧活着一样。杨一看了看那只飞蛾,又看向窗外绿油油的一片生机盎然,忍不住感慨春夏之交的时节真是美好,死在这样的时节也真是美好。
教授在讲台上絮絮叨叨讲了什么杨一也听不进去,她翻开了上午借的书,那本被美丽同学惊叹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其实杨一并不了解尼采这个人,她对他的印象仅仅止于说出了“上帝已死”这么惊世骇俗的话,相对于尼采她更喜欢黑格尔,上帝从来都没有死去,因为他根本不存在。杨一看书很快,两节课的时间她已经翻了一半,还有一节课,但是她实在不能再在这个教室呆下去了。
她想呐喊,可是在教室她没有呐喊的权利。
杨一逃了出去,杨一的学校在郊区,校外有一片黄土坡,她很想站在上面,呐喊,至于究竟要喊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是恨意,她恨自己为什么写不出那样的话语,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决定死去,而要在将死之际看到那样一本书,想到那样一些东西。杨一觉得自己隐隐触碰到了屏障,她的胸中涌起了难言的痛苦,她想通过呐喊抒解。
杨一冲向了校外的黄土坡。
她看到了那裸露的一片土地。
近了,很近了。
杨一突然感觉自己飞起来了。
再也过不去了。
杨一终于死了。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过是那样一种死法,最痛苦,最恶心,也是最疼的死法。车祸。
像窗台那只飞蛾,坠落在夹缝之中苟且偷生了不知一天还是两天,起初它还想挣扎着飞起,但后来,也许是耐不住寂寞,也许是身体的疼痛太过难忍,飞蛾选择了就那么静静地等待死亡。也许杨一看到它的时候,不是微风拂动了它的翅膀,是它自己,它自己嗅出了同类的味道。它想告诉杨一,我还活着。
可是杨一再也不能知道,因为杨一就要死了,尽管她还有着微弱的呼吸,杨一只觉得浑身都疼,倒还不如马上死了去,她没有看到自己的献血绽放出来的美丽血花,如果看到了也许还会再感慨原来这种死法也不是那么难看。但是如果她看到了大概又会嫌弃自己的姿势太过扭曲丑陋,不过也许丑陋与美丽并存才是真正的美。丑从来都不是衬托美的,丑本来就是美的一部分。
杨一想到了那本没有读完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太可惜了,她想,如果能早点遇见那本书就好了。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彻底失去了意识。
原来人死之后是真的没有灵魂的。
那辆车速至少一百八的小别克扬尘而去,仿佛杨一只是一堆垃圾。
也许就是吧,她已经确实没了呼吸。
杨一心中的那团火终于还是没有抒解出来,没有人知道她在生命的最后究竟触碰到了什么。也没有知道她曾经千方百计策划了一场属于自己的死亡。
可死亡哪里需要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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