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杯毒酒,如果你已决定离开。
姹紫嫣红的毒,转入迂廻的肠,百转千回。一如我们的相遇,相知,到结束,然后深入五脏六腑,肠穿肚烂。
血染红了我的唇。
躺下的瞬间,我又看到了你。一如既往的双眸,一如既往的透薄的青白色长衫。
那一年,我六岁。
我看到了你,从高高的城墙上,你站在君王的身旁。我只能仰视着你,而你却没有一丝谦卑,你的脸上只有霸气,以及初生之犊的好奇。那时君王下了皇榜,要从民间选取琴女歌姬进宫。为了你,皇太子。
那一年,你十岁。
我以为,我永远只能仰望你了。然而被赋税迫害的老父狠下心把我送到了府衙。我应选了。
然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从你高傲的脸上,我看到了笑容,即使是一闪而过的,我便卑微的低下头去。你再也不望我了,也没有再望身旁的三千童女。我又听到你说的第一句话:“她”。
沐浴更衣。
理发上妆。
一道道曲折的回廊,一层层薄薄的轻纱,一盖盖染血的銖红。原以为见到了你,迎接我的却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先生。宫女要我叫他夫子。我跪下,抬头。夫子望着我微笑,拉起我的手。
指尖一阵痛。我看见一滴血从指间滴出,夫子用细盏接过,又拉起我到他身前。案上有筝。沉黑的,铜亮的弦。夫子把细盏中的血滴到琴上,那一滴血便死命钻进那一片乌黑中,淹没了。夫子轻语:“琴在人在,琴亡人亡。”
从各地挑选的女童共三十六人,都围聚在夫子的深院中。没有互相扶持的深情,只有各自为营的冷漠,每天说话不得超过十句,多说话的便掌嘴,带刺的竹板,硬生生地敲下来。
各人都沉默寡言了。只有练。
练。
春,闻花识香,穿梭于花丛之中,以体香引蝶,再轻拂红袖,弹跳起舞。
夏,五时佳果,尽数取之投于佳酿之中,仰颈喝尽,再引声高歌。忘却喉间火般灼热,再练就千杯不醉。
秋,落英红叶,领剑飞舞,剑尖挑起无数落叶,掩盖身上的纤细剑伤。
冬,冰雪浑茫,十指浸入切骨雪水,再挥琴弹奏,再浸,每天百余首曲。
练。
就这样,练。一直到豆蔻之年。
如果不是那春天的花如此的红艳,如果不是那春天的气息如此温暖,如果不是我耐不住寂寞。
我再一次见到了你。
在皇宫的狩猎场。你高踞在马上,脸上不减当年的霸气,只是,还多了点别的。
杀气。
你脚下是一头中箭的狐,肚子向外突着。你的眼神凶狠了。你下马。
我看到了刀,插进狐狸的肚子,然后开膛破肚。血溅了你一身,你反而笑了。
狐狸哀鸣着,它怀了孕。
我吓出声来。藏身的草丛被你的目光穿透,你策马来追,我只有逃。
然而却逃不掉了。正如我,永远也逃不掉你的掌控。
于是我选择了晕倒。
醒来时,已置身于夫子的内室。你在床边,向我俯身,手上拿着一碗血红的汤。你问我名字,我摇头,你问,我只是摇头。
“你为什么不说话?”
那是,你的声音吗?在我耳边的,真实的,深沉,又森严。
你用左手扶起我的头。血红色的汤宛如长出生命一样流进我的喉咙,温暖的,鲜甜的。你说那是那狐狸的血。
你说,狐狸的血,有开腔引声的妙用。
是不是狐狸的魂灵,攀附在我身上,使得你对我如此痴迷?又或是,那狐狸孕育着的精灵,化成了厉鬼,势要把我拖下地狱?
没有人知道。
夫子哑了。
原因,没有人知道。
你来的次数多了。春天,你带我去品尝新制的蜜饯;夏天,你带我在荷花池上泛舟;秋天,你和我攀上树顶看候鸟南飞。冬天,那个冬天,你笑着问我,愿不愿意每天在你面前弹唱起舞。
我问你,为什么是我,我不是做得最好的那一个。
冬天,那个冬天,你笑了。
你把我带到河边。我见到了和我日夕相对,却又异常陌生的三十六个姐妹。你把我的眼睛蒙上,要我听。
你说,冬天的水声很空灵。
“噗通、噗通……”,清脆而快捷。
一共三十六下。
初春伊始,你便为我高筑舞台。结实的木,轻盈的竹,一层一层地扎出一只猛兽,用虬角把我送到顶端。我怕,我没有真正地演出过。
我没有真正的在你面前演出过。
大秦使者到访了。青黄色的巨兽被灯火唤醒,宴席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每一层是千余桌,一直延伸到楼顶。大秦使者如一头金发圆眼的雄狮盘踞在六角舞台的一边;而你,则如一只桀骜不驯的鹰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六角台的中央。
而我,一身火红的舞衣,被人扔在了六边形上。四周是一圈围着一圈居高临下的皇亲贵族,舞台的四周是拿着长矛的武士。我如困兽一样被遗弃了。
开始了。
月光洒了下来。
鼓声隆隆地响起。
我陡然从地上惊醒,环顾四周,是清白的一片,只有自己,如火,但脸色却无比苍白。
我要逃离。我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六角台的边沿,看到的却是青面獠牙的铜像和面目阴冷的武士。我只能向后退,一直向后退。一个踉跄,我跌坐在台上。
鼓声越来越密集,我惊恐地注视着四周。
我看不到你。
眼泪想流出来,我把它们忍住。
鼓声渐渐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琴音,我熟悉的琴音,正是我练习过无数次的曲子。
我舒展开双臂,开始起舞。
琴音轻柔处,转身;琴音起伏处,跳跃;琴音急速处,旋转;俯身向前,作掠水状;腰身向后弯曲,压下去,再压下去。
琴音停顿,又突然骤起。我两脚交叉,旋转。旋转。火红的裙摆在脚下旋转成一朵花。
我,火红的我,燃烧起来。
舞台四周响起了掌声,越来越热烈,越来越热烈。
我却停不下来。我期待在我跌倒的一刹那,你会抱住我。
然而却没有。我硬生生地收住脚,因为我对上了你的目光。你没有参与鼓掌,只是静静地望着我。
我决定逃走。我惶然地跳下舞台,沿着巨兽的脉络般的楼梯飞奔下去。沿途灯火通明,却如盲头苍蝇,一下又一下地碰撞着身边的人和物。
我终究是逃不掉的。你在后面紧紧跟上。我像是一头在黑夜里奔跑的无助的小兽,被鹰一般的你盯上。
逃不掉了,从我进入深宫的那一天就注定逃不掉了。
我像中了魔咒般一头扎入你的寝宫,最后跌在你怀里。
我挣扎,我疯狂,我对着你大吼,你扔下我,故意让我惊慌失措,故意让我在一堆人面前难堪。你故意让我孤独。
你不语。撩起我的衣袖,我的手臂青淤一片,你低头,吻下去,啜吸我手臂上的淤黑。
我安静下来。你的左手绕过我的腰,在我耳边说,要我为你再旋转一次。
我从你怀中离开,然后再次起舞,仿佛这一刻,我正站在真正的舞台上,谓我心目中的你起舞。
这一次不同了,我能感受到你真实的目光,犹如满月的月光般投向我。我不遗余力地起跳,伏地,额头竟渗出了汗珠。
你的目光变得炽热。你捉住我的手,把我拉过去。我摇头,我还有最后一段舞。于是我扬起裙摆,开始旋转。
忘我地,一圈,一圈,再一圈。
优雅地转身,才发现身上的舞衣已被褪去。是你解开了裙带,又执起了裙带的一角。身上的薄纱使我显得弱小,尽管他仍然是火红色的。那是六角台献技之前你派人送来的。
羞,只有逃。但末路只能是向你的方向跑。你拨开我披散的长发,对我说,你跑不掉了,我的小狐狸。
是我跌进了你的漩涡?还是你掉入了我的方阵?坠入罗帐的刹那,我茫然。我知道自己早晚是属于你的,但你又何尝不是?轻纱褪尽,我无地自容,只能伏身向前,在天鹅色的绒被中寻找避难所。你把我的手拉开,把我拉近你。我清楚地记得你说,我一定是那只狐狸腹中的小狐,现在要找他报仇雪恨。
话音刚落,便是轻柔的吻。
堕入深谷。
撕裂。
疼痛。
我只能抱紧眼前的这个男人。
眼前这个我逃不过的男人。他在我身上呢喃,狸儿,狸儿,你以后就叫狸儿,我的小狐狸。
从此,我便有了名字。
狸儿。
我成为了皇宫里最得宠的舞姬。你埋首政务,我便苦练舞技;你晚归早出,我便伺候左右。只要能看到你,只要能在你面前弹奏起舞。
六角台成为我最大的舞台。生辰寿诞,使者到访,我便穿上缤纷的舞衣出场。又或是,待你清闲时,只穿一身纯白的素衣,只是我一人,只为你。
这些都一去不复反了。
战乱开始萦绕。六角台依然是六角台,灯火依然通明,我依然是我,舞依然是舞。但台上款待的已换成各级将军将士,或是军中要人。悠扬的琴声也多数被紧凑的鼓声打断。你,也再没有空闲的时间坐到六角台上看我的舞蹈。
战争开始了。
我从不过问。我以为,有你,战争很快会结束。
六角台上,歌舞依然升平;六角台下,早已生灵涂炭,烽烟四起。
我也很久没看见你了,我也以为我会就这样被你忘记。
直到那天。
六角台又恢复了平静。我听得有人叫唤我。
是你。
狸儿,狸儿。只是眼神再也不同,语气也再不温婉。你身旁是一个矮矮的,瘦的有点异常的男人。
你对我说,那人是异国来的武士,要到什么地方去行刺一个王。他早听闻狸儿歌舞皆精,特来见识。
狸儿,狸儿。我听到你叫我,其他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六角台再次大排筵席。武士坐在正中,你坐在武士旁边。我望着你,你望着武士。
我特意为你排了孔雀舞。
琴声。我举手,手指弯曲,屈腿,仰头。
我是一只孔雀。
不,我是一只狐狸,献尽媚态,只为你。
全场皆静。没有往常一样的掌声。良久,那武士独自站起,鼓掌称好,你也跟着鼓起掌来。
我失望,继而心寒。
武士大笑,称赞我名不虚传。他又询问我的名字。
我叫狸儿。我望着你。
我是狸儿,我是狸儿,狸儿,狸儿。
你终于望向我了,却呵斥我斗胆对武士无礼。
你的眼神,有焦躁,有怜惜,更多的是深不可测。
武士说,我喜欢这美人。
你说,愿将此舞姬赠与将军。
武士说,我只喜欢这美人的手。
你迟疑。
一刹那。
你说,来人,砍下她的手,赠与将军。
我想逃,但我没有。
皇太子,我是你的小狐狸啊。皇太子,我是你的狸儿啊。
这一次,你真的抛弃我了,真的让我孤独了。六角台四周的武士冲上来,捉住我的双臂。
斧头举了起来。
逃啊,狸儿!
不,你逃不掉。逃不掉深宫,逃不掉命运,逃不掉这男人。
血,从我的双臂喷出。斧头落下的一瞬间,你望向我,欲言又止。
我再也不能举臂挥舞,再也不能拈花把酒。
但我还可以旋转。
血,随着弧度洒了一地。我终于跌下,但我没有晕过去。
我跪在了地上。
给我一杯毒酒,如果你已决定离开。
姹紫嫣红的毒,转入迂回的肠。
六岁,城墙,你高傲的一笑。
马上雄踞的你,和你刀下惨死的狐狸。
六角台金碧辉煌的宴会。
火红的我,青白的你。
一层一层罗帐,一层一层纱。你对我说,逃不掉了,我的小狐狸。
百转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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