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七月,凌晨三点的夜空,澄澈的一望如洗,有几粒星星显得格外耀眼,我坐在六楼屋顶的女儿墙上,满面忧伤。远处漆黑的山影层峦叠嶂,仿佛我的世界也是如样一般。
我永远记得当我第一次从那道女儿墙上跳到脚下屋面延伸出去的那道一米来宽的挑檐上时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去练习感受死亡。
我想象着要是没有那道挑檐,我就已经掉到六楼下面的地坪上死了,血肉模糊,等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升起时,我被一群人围观着指指点点,有惊恐、有冷漠、有骚动,还有一群苍蝇围绕着我打转,这样的死法简直太不体面,真是叫人感到难为情。我还想着会不会有悲悯、有心痛、有不舍?我一霎时想到了我可怜的父母,突然泪如雨下,在那个温润的夜色里,我用双臂紧紧的裹住自己,蜷缩在屋面的挑檐上紧靠着女儿墙,哭的不动声色却又歇斯底里。当我的情绪逐渐平复后,我从挑檐上站起来小心翼翼望着楼下的地面,我只感觉到一阵仿佛像是恐高般的恍惚,这种恍惚让我恢复清醒,同时又将我拉回到这焦虑、痛苦的现实中。
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哭,为什么这么伤心,为什么想着去死。连续两年来,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有多少次从这道女儿墙上跳到那道挑檐上,像个怪物一样蜷在那里哭的那样伤心,反复试探在死亡的边缘。我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下尽最后直面死亡的决心。我不是畏死,反而死能帮我结束眼下的这一切痛苦,但只要我一想到自己如果死了,从心里突然涌出的那种带着强烈冲击的自责与愧疚感就会随时让我感到更加痛苦、焦躁以及惴惴不安。死亡不是最终的解脱,我很清醒,唯有消弭这种痛苦的根源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尽管我对这个世界已失掉了所有的热情,但我还有羁绊,我其实并不想死。
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深陷在这样抑郁的泥潭中的。当我还在上高中的那会,我就是一个极易伤春悲秋的人,我能够很敏感的从高中的那些古诗文中体会出那些文辞里忧郁的美,甚至对作者那些无法排遣的失意与孤独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同身受,但我很清楚,我从来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这一生之中最喜欢的词人是苏轼,我喜欢他那种旷达乐观、随遇而安的情怀,那时候我甚至总是表现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来,以此彰显自己的豪迈不羁。即便有时候我也会写一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东西,但我一直把这当做是一种才华的表现。
上了大学后,随着年岁的增长,当我偶尔无故寻愁觅恨的写着那些酸溜溜的东西时,我竟突然害怕别人说我矫揉造作,当我无的放矢自命不凡时,我总会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我渐而觉得高中的那种个性有点矫枉过正的感觉。我第一次因为这些念头开始否定自己,有一种自卑的情绪正在悄悄萌芽,我不再轻易的表露自己的情绪,懒于去与人做过多的交往,我甚至都没去谈一场恋爱,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习惯孤独,并且享受孤独,我并没有发现自己在这个时候已经逐渐形成一种自我取暖的状态,反而觉得这就是成长,深沉稳重不正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吗?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我发现自己根本不善与人交往,甚至不善言辞,任何试图去融进一个圈子里都是徒劳,而且这种强融感时刻叫我充满挫败与疲惫,我索性变得沉默少言,刻意与人保持距离。我从没承认过这是一种内向的性格使然,我一直认为是因为我身边的那些人的思想层次根本实在太low,我完全提不起任何交往的兴趣。
我从事的工作是建筑工程施工管理,这个行业全年漂泊无休,环境落后封闭,工作内容乏善可陈。我的第一个项目是在湘西大山,十里之径,少有人烟,每天忙的时候就是没日没夜的守在工地打混凝土,闲的时候却根本不知道去干嘛,日子沉闷单调的让人堕落,那时每天最期盼的事就是落雨,落雨是唯一件美丽而舒心的事。对于这份生计,我谈不上喜不喜欢,我曾经也有想过跳离这个行当,但我发现离开了这行却根本不知道能去干嘛,所以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我用了五年的时间,从一名项目技术人员升到项目总工程师,却并没有流露出太大的欢欣与成就感,甚至对于未来,我毫无期盼与憧憬,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会没完没了,这一生也就算是这样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的情绪日益低落,对一切都开始逐渐失去兴趣,我时常感到忧郁,起初,我以为这是一种文人都有的性情,又或只是青春里的一场迷茫。我从未联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患上抑郁,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患上的这种病。直到今天,我也弄不清楚,到底是因为我个性的原因诱发了抑郁,还是因为抑郁症的缘故造就了我今天的性格。
我已然记不清楚我当初学会抽烟的缘由了,但似乎干工程这个行业的大多数人都喜欢抽烟,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这个行业的压力过大,但说实在话,我对当下的这份工作并未感到什么太大的压力,可现在于我而言,抽烟实实在在成了缓解我焦虑最依赖的镇静剂。我特别容易焦虑,有时候可能心里只有一点微末细节的事,但若无法疏解,就仿佛像是患了严重的强迫症一样,可能随时叫我烦躁到抓狂,我并不是夸张,当这种焦虑达到一定的程度,我简直像一只炸毛的斗鸡,一旦情绪崩溃,我就会将自己弄伤,有时候手掌心都会被指甲掐出血印来,因为在这个时候,唯有身体的痛感才能分散那种焦虑痛苦的状态,当然,后来我发现依靠不断的抽烟也可以舒缓这种症状。我完全不能理解这种焦虑的缘由,因为有时候这种焦虑根本是毫无缘由的,哪怕在我无所事事的时候,也会突然莫名的感到焦躁起来,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闲的发慌一说。
最要命的还是在晚上,晚上似乎就是专门滋生那种悲观情绪的温床,比喻你会感到生命孤独无常、未来希望渺茫、人生毫无趣味,你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loss,一事无成,一世无用,你偶尔想着要去做出些什么改变,但是连同身心仿佛都感到无能为力,只有满腔厌倦与忧愁。你躺在床上,颠倒反复,直到精疲力尽,然后整夜整夜的失眠,你的眼睛酸涩的像干涸的枯井,睁不开闭不紧,满脑子疲惫的像负荷运转的发电机,生成的生物电信号活跃异常、却毫无规则,一句话概括,身心双重疲劳,大脑超负兴奋。
你索性从床上跳起来,在黑屋子里不停地抽着烟,反复的踱着步,脚上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心里像压着巨石一样沉闷,时间在你身边仿如蜗牛般爬行,又像是完全停止了流驶,你简直像比活了一千年的人还要觉得索然无味,觉得人间不值得。你不断地感到疲累、焦躁、忧郁,你觉得呼吸困难、头重脚轻,毛发竖立、盗汗直流,你像陷在藤蔓重生的渊薮里挣扎求生,终于困在眼前黑暗的无底洞中不可自拔。此刻你突然好想吹着清凉的风,望望洁净的天空,于是你走上了天台。
我最初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是患了抑郁症,正是我第一次爬到屋面女儿墙上的那一刻,以往我都是来到天台吹吹风,望望夜空,竭力的熬到自己平静下来就好了。但那一次我却实实在在的想到了死,我完全感觉不到活着的快乐,生命仿佛一眼能望到头,任何人生的意义在我心头都翻不起一丝心动的涟漪来,我精疲力尽,满腹沉重,眼神如同一潭死水。当我站上女儿墙的那一刻,我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可怕,那并不是因为我的脚下还延伸着一道一米来宽的挑檐,而是我对于死亡的那种感觉毫无畏惧,我甚至觉得在那种状态下反而特别放松。当我的鼻翼掠过清冷的空气,耳边吹起猎猎的风,这一切都叫我如释重负,我仿佛像是参透了生死,看到了轮回,我坐在女儿墙上又哭又笑,我不断地问着自己到底是怎么啦,到底是怎么了。
是的,我患上了抑郁症,这是一种病,一种情绪障碍病,它和伤风感冒一样正常,却又像其它隐疾一般无法让人正视,在多数人眼里,它不过是一种矫情、想多了或故作忧伤状。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我们是真的忧伤,反而是故作正常。自从我了解自己患病以后,我从来不敢给任何人知道,包括我可怜的父母,我总不愿意他们于事无补的为我担心。这几年来,我与他们主动联系的次数越来越少,一方面是源于逃避催婚的压力,另一方面则是害怕自己会突然忍不住就在他们面前情绪崩溃了。一直以来,我对他们都是报喜不报忧,不管遇到多大的挫折与伤心,情绪如何的泛滥,我都是靠自己努力消化殆尽。至于我身边的其他人,我更是要在他们面前竭力的扮演着一个无事人一样,没有人会对你的遭遇感同身受的,就像他们不理解你因为一首歌、一句电影台词,甚至一场雨、一片落叶而泪流满面的样子,他们有的只是有恶意或无恶意的打趣——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不如说出来让我们开心开心?你能不能不装模作样的?你怎么不去死呢?这种不经脑子的玩笑,自以为是的无伤大雅,时刻会叫我敏感的如遭雷霆万击。
长久以来,我总是在那人群中行色匆匆,在漫漫长夜中踽踽独行,在无尽的荒城中奋力挣脱,尽管遍体鳞伤却始终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是的,我在一角偷偷地患着忧伤,不需要任何同情,不需要任何怜悯。我像个作困兽斗的王,一面骄傲,一面自怜,独自求生。
从我得知自己患上抑郁症开始,我在这样的状态中持续了两年,最严重的时候,实在感到撑不下去了,实在觉得生无可恋了,除了自残,也很认认真真的想过死,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切的喜怒哀乐都将与我无关,我也反复的去试探过死亡,那时候,真是觉得生命好轻,连一粒尘埃都不如。但我真的好幸运,幸运我屋面的女儿墙下有一道宽敞的挑檐,幸运我去就诊时遇到了一位善良温暖的医生,幸运在我孤军奋战时还有点微末的梦想时时牵绊着我。
其实,我从小就执拗的想成为一个作家,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我已经不再朝着这个梦想去奋斗了,但至少我从未将它忘却,我时常都还会写点东西聊以慰藉。事实上,在我患病的那些日子里,我实际很难进入到那种写作的状态中去,白天的时候,我极易走神、且思维混乱,到了晚上,又极易陷入到焦虑之中、浮躁不堪。后来我开始尝试着去写诗,我之所以选择去写诗,是因为它不拘形式,不限篇幅,我能够在短暂的思维集中里迅速的完成;而我想要去写诗,则无形之中成为使我去竭力的对抗焦虑、摆脱孤独、宣泄情绪的一种强大力量。两句、四句或最多八句诗写出来了,我会反复地诵读着那些诗句,我甚至会配上自己喜欢的音乐,一边朗诵一边反复的录制下来,这是一个需要极其专注的过程,因为我实在不擅长朗诵,只能一遍一遍的录,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反复的过程中,我竟开始感觉不到厌倦与烦躁,反而能体会到一丝浅淡的成就感与愉悦感。
随着我的精神开始找到一丝寄托,就好像生命抓到了最后一根求生的稻草,我拼命的向岸边泅渡,我开始在漫漫长夜中见到一丝曙光,尽管大多数时候,我依旧是整夜整夜的在那种疲乏与焦躁的兴奋中饱受煎熬度过的,但我的心里似乎突然怀揣了某种希冀一般,我至少开始会期盼着明天快点到来。
当然,也可能是我一直在坚持服药的缘故,那种辗转反侧的状态已明显开始逐渐缩短,我偶尔也能睡上一个好觉,有时候实在睡不着,在凌晨三四点的夜空下,我躺在屋顶望着头顶的星空,渐而感受到一种岁月静好的摸样来,我曾经在那一角患过的忧伤开始慢慢变得有些明媚。
我从不敢否认,诗歌是唯一陪伴着我在那些抑郁的日子里最亲密无间的战友,它承受着我所有不可自拔的忧郁、悲伤以及孤独,它抚平了我不可承重的焦虑、疼痛连同煎熬。今天当我回过头去读我曾经写下的那些诗歌,或是听我曾经的那些朗诵,我依旧会不经意间的泪眼潸然,不知是出于对那些诗歌给我温暖的一种感动,还是因为对过去那段苦难岁月的一种感伤。
健康的人生都有相似的幸福,但相似的疾病总各有各的痛苦。没有谁会知道我遭受过怎样的折磨与痛楚,即便是那些曾经或正在饱受这种疾病困扰的人们,他们也无法说出”深有体会”这四个字来,因为我们所坠入的深渊根本不同。直到今天,我其实也没有丝毫的勇气去触及那些结痂背后曾经血淋淋的伤痛,而且我也将永不会再提及,我只想说,在这些云淡风轻的文字背后,我曾在一角患过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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