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狼共轭
选自《红宝石诉》
“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场不义的战争!”维多利亚再也控制不住悲伤和失望顿足而泣。她和哈丽特一同目送着道路前方远去的军车。
米尔顿在那军车上面。他义无反顾,计不旋踵,还是登上了这军车。他相信,这辆军车会将他载向无边的荣耀。
“他自以为自己是个英雄,是个殉道者!可他懂什么呢?”维多利亚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哈丽特一直默不作声。等到这军车被地平线埋没后,她轻声朝一旁的维多利亚唤道:“还是回家吧。”
“哈丽特小姐,我们真是对不住你。”维多利亚掩住面,低着头转过身,“这个糊涂鬼!他为了他所执着的东西,甘愿放弃任何思考的机会!噢,他向来就是这样的德行!”
“因为他的立场和我们都不同,维多利亚小姐。”哈丽特此刻却很冷静,“不必道歉,亲爱的维多利亚。难道在为同意这场婚姻而自责么?不必的,不必的。我早先就已经想到我们二人的感情生活并不会一帆风顺。他是个商人,所以总是用商人的立场看待事物。”
整条回家的路上,哈丽特都在安慰着维多利亚。但我想,更忧心忡忡的断然是她自己了。她是不敢把参军的消息告诉自己的母亲的。米尔顿走后这几天,我见她眼神迷离,不再能看下去书。她在拿起书的时候,总显得昏昏沉沉,没过多久便渐渐将头垂下;晚上就寝,又开始辗转反侧。
这几天,纽波特的天空阴沉沉的,似乎积在上面的不是厚厚的云,而是硝烟。
“现在的战况不容乐观啊。”哈丽特读着从报童那儿买的报纸,深深叹了口气。从表情上看,她是不指望米尔顿能回来了。
圣诞节前夜,维多利亚同哈丽特回到布拉塞家中——这是玛丽提议的,写在寄来的一封热情的信函里。不过,很显然,虽然这是两家人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圣诞,但是这注定不是一个能让人轻松愉快的日子。
“三位,圣诞快乐!”听到门内的招呼声,哈丽特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到嘴前哈了口气。她没有第一时间向母亲问好,在屋外愣了一会儿,才进了屋。维多利亚跟在后面,向玛丽问了好,于是便关上了门。
“屋里暖和着呢!”玛丽热情地端上食品。哈丽特隐蔽地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她看来,眼前的这番色调显得很不协调。“唔,真是期待!这可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圣诞节!”玛丽笑道,忽而注意到了什么,“怎么就两个人?米尔顿呢?”
听见哈丽特支支吾吾的回答后,整个房间仿佛一瞬间灰暗了下来。圣诞聚会显然泡了汤。在这个飘着雪的冬夜,三位女性聚在一起,面对着桌上没怎么吃的残羹剩饭,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看着地面。窗外传来一群小孩子打打闹闹和雪球打中衣服的声音,让哈丽特心烦意乱。她不自觉地站起来,围绕客厅踱着步,兜着圈。
头顶一盏用来装饰屋子,以衬托欢乐气氛的白炽灯忽然灭了。灯泡闪了一下,发出略有些诡异的“呲呲”声,随后就再也不亮了。此时,玛丽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双臂间,趴在桌上“呜呜”地断断续续哭出了声。维多利亚开始唉声叹气,紧接着也擦起了眼泪。哈丽特受不了这样的气氛,独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她肯定觉得,在圣诞夜发生这样的场景,真是太过于怪诞了。
气温本就很低,而柜子上的书业已被搬走了绝大部分,因此显得整个书房清清冷冷。这不由得让她寒战连连。她打开灯,关上门,苦笑着坐在椅子上。她靠着椅背,用转动的眼珠在书柜上扫着余下的书籍。这些书三三两两散布在各排,或立,或躺,或靠。她无精打采地瘫坐了一会儿。一会儿,我听见了她轻微的鼾声。
于是哈丽特便如此过完了这一个圣诞夜。这一夜,圣诞树上没有挂任何礼物,装点屋子的灯泡三三两两地亮了一夜,倒是有屋外时不时传进来的“Merry Xmas”的祝福声作伴。
接下来的日子里,维多利亚住进了布拉塞家。玛丽更加神经衰弱了,且变得糊里糊涂、喜怒无常。有一次,哈丽特竟然发现她没吃早饭便去了工厂。当她拿着食物跑到厂里时,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拿着鞭子,疯狂抽着几名工人裸露的背脊——那些背脊上无情地蔓延着触目的血红。每抽一鞭,那些工人都要浑身颤动一下,但是没有人吭一声。她抽得摇头晃脑,灰黄的头发在头顶胡乱地摇动着。哈丽特站定原地颇久,方才确认这泼妇模样的女人正是自己的母亲。
“钢铁!”她大吼着,“你们几个不是打铁的么?没有顺便练成钢筋铁骨么?难道还经不起鞭子的抚摸么?”
哈丽特躲出了大门。她手上提着盛装早饭的袋子,在门口徘徊了良久。她决定找人把早餐转交给母亲。她连续找了五名工人,结果都没能如她所愿。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平时和母亲相处尚可的一位高级员工,这才如愿。她飞快跑回家,到家第一件事便是趴在书桌上哭了。这次,维多利亚怎么劝都劝不好。
报童们有时会在大街上跑着,就着报纸的内容,扯着嗓子汇报一些战况。但哈丽特每当这时,就会捂着耳朵。她可不要听这些消息,因为这些消息总能让她想到米尔顿。她会想到,如果米尔顿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么母亲或许就要发疯;至于和她颇有些志同道合的维多利亚,她未来的生活自然也无法好到哪里去。而对她自己来说,再找一位男人或许听起来轻松,可是……
但如果米尔顿最后幸存了——就像米尔顿临走前对哈丽特与维多利亚说的那句“我一定会活着回来”那样,那未来又能怎么样呢?
1915年初冬的一个早晨,硝烟的味道忽而在这个小城里浓了起来。这本是个平常的一天——如果警报声没有鸣响的话。
“德军的飞机!”不一会儿,我就听见外面已经一片混乱。哈丽特、维多利亚和玛丽一同跑到屋外,看见了正在把大家引向临时避难所的士兵们。她们很快也加入了通向避难所的队伍里。还没走到入口,忽然就听见炸弹爆炸的巨响。远处的一座较高的大楼缓缓坍塌了,缓慢得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人群又混乱了。哈丽特原本拉着维多利亚和玛丽,但这杂乱的人流瞬间将她们冲散了。哈丽特开始哭叫起来,叫声被周围的嘈杂盖得严严实实,差不多只有我隐约听得见。过了半晌,警报解除后,哈丽特才随着惊魂未定的人群迟疑着走出来。她东张西望,直到先后看见维多利亚和玛丽的身影,与维多利亚一同搀扶着恐惧地颤抖的母亲缓缓回到家。一路上接连看见了好几具小孩的尸体。他们的手上拿着新出炉但已经烧焦的报纸。还有许多未来及进入避难所的人也被炸得血肉模糊——或许他们的家属已经进去了。不过,好在自己的家没有被炸毁,这无非是万幸的。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这样的场景时不时能够看见。任何战争都是恐怖的,任何发动战争的人都是罪恶的——无论他有多少仿佛能够让人信服的“理由”。所谓争夺殖民地、重新瓜分世界的目的,在我看来是欠妥当的。
1916年暮春,战争的恐怖气氛仍在蔓延。透过窗外,那些硝烟仍旧在远方一处接一处升起。或许正是因此,玛丽的身体愈来愈差。最终,她再也没有力气去仔细监督那些可怜的工人了。秋天过后,她开始有了眩晕症;再后来,到了真正万物零落的季节,她开始咳血,甚至偶尔会昏迷不醒。
“从今年6月份起,已经请了不知多少医生了!”维多利亚紧皱着眉,朝一旁默默无语的哈丽特说道。说着,她们望向躺在床上虚弱无力的玛丽。旁边垃圾桶里,好些都是沾着咳出来的血的餐巾纸。
“咳!咳!”她柴一般的胳臂耷拉在床边,每咳一次,头都要朝上抬一下。“战争……战争快要结束了么……”她嗫嚅着,“米尔顿……只怕他……咳!咳!”她快说不下去了,又无力地咳了两声,把头歪向一旁。
这一瞬间,哈丽特的眼睛里忽而晶莹起来。紧接着,两颗豆大的泪珠“啪嗒”打落在自己的大腿上。“噢,上帝啊!”她终于忍不住哭腔,“这一切,究竟是谁的过错啊!”
“冷静一些,亲爱的哈丽特!”维多利亚握住她的手,把手帕递给她,“再这样下去当然是不行的。我建议让你母亲住疗养院。她显然再也不能受任何刺激了,不然,真的会垮掉的!”
哈丽特抬起泪眼,看着维多利亚严肃的脸,眼里说不清是绝望还是希望。
“嗯……得找一家环境清静的疗养院!当然,还要医疗条件较先进的。所以……最好去首都的郊区找找看。我想,那儿可能也没有空袭吧……”维多利亚边思索边说,“最好让你的母亲忘记过往的一切伤痛和不安,这样才可能有疗效吧!”说完后,过了半晌,她忽然接了哈丽特发自心底的诘问。“唉!是啊……这一切究竟是谁的过错呢?”她表情严肃认真地看着地面,开始在房间里踱着沉重的步伐。我从眼神里看出了一种哀伤和无奈。自从身处战争的大环境之后,我发现她忽而不再那么一惊一乍了。过去,每当她看见米尔顿醉心商学和沉迷钱财的可笑模样,她是如此的;但是现在,她看见整个世界都在进行所谓“正义”的争抢与杀戮,反而变得沉默起来了。她的大惊小怪渐渐化成了忧郁。这种忧郁比单纯的哀哭要耐人寻味得多。
“战争……”此刻玛丽又嗫嚅起来,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含混不清的话语,“可怕的战争……残酷的战争……卑鄙的战争……哦,可怜的米尔顿!他或将因此长眠吧……咳!咳!怎么会有殖民地之类的丑恶东西存在呢?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自私、贪婪呢……”她念叨到这里,忽而不说了。她的两颗眼珠瞪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这一年的12月,这家理想中的疗养院终于找到了。它的位置在伦敦市郊,平时少有人来访。周围被一片阔叶林所包围。现在是冬季,黄色的落叶更是让这里异常萧瑟。
医生的话和维多利亚类似,都是让玛丽静养,避免接触外在刺激。于是她将玛丽安排到了一间目前只有一个人的房间,如此让她能够康复得更顺利些。
门开了,病房很宽敞。哈丽特搀扶着母亲,慢慢走到床前,让母亲缓缓躺下,这才松了口气。她环视了一下房间,只有邻床的一位病恹恹的年轻女孩侧身背对着她们睡着了,黄发散乱地摊在枕头上。她又看见母亲渐渐也合眼了,不禁叹了口气。
维多利亚出去购买药品了。于是,为了熬过接下来的时间,哈丽特掏出一本书,读了起来——是先前读过的《战争与和平》,她来重温此书了。我发觉她烦躁不安,因为每一页都翻得很慢,好不容易才看了十页。战争时期读有关战争的书,与和平时期读这些,肯定有本质不同的感受吧。
终于,她实在想歇歇头脑,于是放下了书,看向了外面的景致。屋外已经打起了雨点子,让大地“噼里啪啦”作着响。她叹了口气,把头靠在墙上,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若是雨能够浇灭战火,不妨让它再大些吧……”
“我也是,可惜它并不能。”原来邻床的姑娘已经醒了,抬头看着天花板。说罢,外面打了一阵闷雷。
哈丽特突然一阵脸红,慌忙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休息了。”
“没关系,小姐。我能够与您感同身受。我所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现在还在战场上呢。”她苦笑一下,“况且我早已经睡醒了,现在正想找人搭搭话。”
哈丽特听到这句话,身子微微朝向女孩。
“您戒指上的红宝石可真漂亮。”她说,“我想,他一定很爱您吧?”
哈丽特知道这个“他”指的是米尔顿。真的是这样么?她不由得低下了头,把目光转向我。在她眼里,眼前的我只是米尔顿为了和她在一起而使用的工具,只是间接导致一家人被迫拆散,母亲病重以及自己不幸福的一个因素罢了。她不禁要重新琢磨这件事:米尔顿的心底到底有对自己的爱么?她皱眉想了一会儿,半晌才抬头,却向女孩点了点头:“我想……是的吧。”
“唉!当初,我也能够像你的‘他’待你一样,在世界大战前夕送一颗红宝石给他。可惜后来发生了意外,导致我并没有。”她叹了一口气,“送他去参军的那个场景我还记得。我只是给了他一个拥抱而已,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送他任何东西。一切看起来就是这么仓促。有一点让我感到焦虑的是,他可能还并不知道我已然爱上了他,只是我给他的拥抱能够稍微暗示我的想法。那天,他只是在上军车之前对我微笑了一下,告诉我他一定会平安回来。”停顿了一下,她又说道:“然后我就目送着他离开了……”
哈丽特静静听着,忽而坐得正了些,对她说道:“小姐,我相信他是爱您的,而且你们之间的爱情肯定会持续下去的——纵使他已经升入了天堂。”她又望向了天花板,喃喃道:“我真心希望我与我的丈夫,以后也能有这样的感情。”
“看来您的丈夫也参军了。或许他们还能分到一个队伍里,甚至在子弹射进他们胸膛的时候,也可能会挨在一起……咳!是我不对,我不该说这么沉重的话的。还是聊点略轻松的话题吧。”她的眼睫毛上下动了动,“其实细细想来,也巧。我们家先前也曾保存过一枚宝石,和你戒指上的那枚很相像,是家族祖传的。因为我哥哥的一时疏忽,那枚红宝石便再也找不到了。矛盾的是,如果这颗宝石当初没丢失,我就无法遇见并了解我现在所爱之人;而这枚宝石若是能够安在一枚戒指上,那诚然是送给他的最好的结婚礼物了……”
这段话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一下子看向她侧着的脸。“15和16世纪的时候,我们家有个将军,立过战功,被国王赏赐的就是一枚红宝石。这红宝石是从地下开采出来的,不论用锤子如何敲,它都不会碎。”这段话更加引发了我的关注。现在,只要她微微往我们这边转一下脸,我就能看清她的面貌,从而验证我的想法。
终于,她的头微微朝我们的方向动了一下。不错,加油,请继续。她又继续转了一点;紧接着再转了一点;又是一点……好了,角度已经足够了。她的眼睛开始注视着我,脸上流露着一丝微笑。这样的微笑让人觉得她一定是一个经历过苦的姑娘。
茱丽叶·布洛德卡的声音和语气稍微有了些变化,就连容貌也略显老成了些,但我仍旧能够判断是她。她盯着我,似乎正在回忆过往的我,以及我还留在钟表铺的时候,她那平静充实的生活。
“唔,我手上的这枚宝石是他在做生意的时候与人高价交换的。”哈丽特苦笑着说,“呵,谈到他,我想说他确实颇有赚钱的能力,但光有这样的能力是不行的。我始终觉得他无法给我想要的幸福,也无法带给家庭真正的幸福,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才是最值得可怜的人……结婚前,我早已做好了这些思想准备——您看,果不其然,结婚没多久,他就不等与我们商榷,抛下我们,不假思索地投入到他所认为正义的战火中了。我母亲还因此受了精神创伤,身体越来越差,最后,迫不得已来这里疗养……”她深重叹了一口气,转过头用手摸了摸母亲的额头。玛丽依然睡着,脸色有些苍白,胸前盖着的被子一起一伏。
“看来,现在这样的人其实着实不少。我想起我的哥哥——他也投奔战火中了——似乎也有这种倾向。”茱丽叶轻轻点头,喃喃地说。她们似乎找到了共同语言,聊得愈来愈投入。一个下午的工夫,我得以了解茱丽叶在过去的两年内所遭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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