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哭

家住十四楼。立窗前，五里开外是视线中心。略抬一抬眼，就到三十里外。如果阳光晴好，五十里外的市区大楼在天地相接处泛着光，一粒小白点，真如张岱所谓“扁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倒是楼前的湖水，须低眉瞧去，费劲，往往被忽略。

本是为着这片湖水而来，心里就抱歉的紧，于是披衣出门，去湖边走一走。

湖水平滑如镜，须臾又乍起波纹；湖面作青黛色，须臾又蔚蓝如天；湖上清风徐来，须臾又端凝不动。总之，湖五蕴皆备，四时不空，要品咂出滋味，怕须有年了。

倒是逢三五月夜，湖面定是温柔无比，一轮当空，万物皎洁，银鳞层层铺展开来。

月光真亮的好，委婉，朦胧，溶溶如水。怪道坡仙老记承天寺的名篇，也只在这一妙喻：庭中如积水空明。

记起年少的月光，最好的当属下晚学的路上。村庄间的田野也不觉得远了，因了月光，那黝黑平添出许多温柔和安宁，夹杂了豆麦的香气。遥望家门前屋檐下昏黄的电灯，那是母亲给我留的，仿若夜航的灯塔，那贫寒的柴门就像一个温暖的港湾。因为有家人，给个玉殿仙宫都不会换。

走在那三里上学路上，就如“行在山阴道中”。在我一生中，最美的风景尽在于此，最浓的亲情尽在于此。

在那条路上，我曾第一次感受死亡。那是一个未出满月的弃婴。前几日，老马家媳妇刚坐了月子，我发现它的时候，村西锣鼓响着，老曾家正在娶亲。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这是鲁迅先生说的话。

人们的悲欢并不相通。推己及人该有多么艰难。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此生注定做不了圣人。最理想的，当是一个隔岸的看客，看着，默默地想。

于是有人岸边独坐，看“鸟去鸟来山色里”，听“人歌人哭水声中”。

那是樵夫；那是渔父；那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累了乏了，偶然去石上歇一歇脚；那是农人麦客，荷锄挥镰，饥了困了，偶然去水边乘一乘凉。

那是杜牧，江南才子，软帐红尘，因为这一句话，而被我长久的记住，偶尔念起。

由此我相信，他的浪迹欢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除了作秀，就是隐藏。

隐藏自己的落寞和失意，隐藏自己的悲哀，不仅是对官场，不仅是对社会，不仅是对他所处的那个时代。

而是对人生。对人生的荒寒和无助，他应该有着切骨的体察。

于是千年以后，有个作家刘亮程说：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

于是在千年以后，有个作家龙应台说：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人歌人哭水声中。

歌哭由人。

由你，由我。

由心。

宋词2022.3.21夜于蝉蜕小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