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满潇湘（二）

城满潇湘（二）

四小姐的姥爷（外公），也算是书香世家的少爷了。在潇湘城那样不起眼的小城里，在那样的乱世之下，能识许多字，就已经是颇为骄傲的事情了。

姥爷姓尹，尹家也是潇湘城温河镇里一个大户了。逢了日军侵华，老人们就请学问先生给姥爷起了名字——铮玉。意思是，铮铮铁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四小姐打小最爱听姥爷讲故事，也总是好奇姥爷的右手虎口处，当年被弹片子划伤的疤痕。

姥爷讲，他十七岁，便参了军，做了侦察兵。那时东三省遍地狼烟，有无数支抗日部队，而姥爷在的，就是东北野战军部队了。

姥爷从日本人那里缴来一支小手枪，没交给上级，就偷偷私藏了。到四小姐五六岁的时候，那小手枪便成了她的小玩具。黑亮亮的小东西，却是挺有分量。

姥爷说，和日本人的最后一仗，就留下了弹片子的疤痕。老兵们对伤疤习以为常，姥爷一直觉得那疤痕是勋章。

日本人零零散散撤退后，姥爷又跟着编进新部队，接着打老蒋。

“山那边的兄弟，饿了吗，这边煮了饺子，一起吃啊”

“想吃饺子啊……卸了枪炮换双筷子，咱们就一起吃饺子咯”

中国人和中国人对垒，说的话彼此听得懂，对着枪炮，居然也能有胆量互相调侃。

打走了老蒋，姥爷选择了离开部队。再回到温河镇，早已是时过境迁了。历尽浩劫后，中国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尹家不再是大户人家，房子、地、田，都分成了平等的。

姥爷因为是退伍战士，所以得到了两间蓝瓦平房，一片他喜欢的大院子。风平浪静，姥爷选择安安静静的种田，还学了木匠活儿。

家里早为姥爷养了媳妇儿，张张罗罗娶了，也就是我的姥姥。姥姥便是典型旧社会的苦命女儿，从小爹娘死的早，就送去尹家做童养媳了，比姥爷还大了五岁。

那时，日子刚刚安稳下来，许多户人家都是忙着结了亲，不如现在，还先谈情说爱，再试着过过日子。那时是结了亲，生娃留后，这就是皆大欢喜了。

好在姥爷吃苦耐劳，姥姥也是实在女子，虽没念过书，只识得自己的名字——林凤枝。姥爷却常说，若不是姥姥这名字好听，当年怕都不会娶了。

记忆中，都是姥姥忙活着锅里的饭菜，姥爷拾掇大院子里的农活。

四小姐很小就被接去了温河镇养着，姥爷特地倒腾来几株果树，沙果、苹果、山里红、山樱桃……，又特地搭了葡萄架子。

四小姐十几岁的时候，那沙果树就高的不得了了。姨娘家开了渔具店，店里的大麻绳渔网也被拿来做了秋千，姥爷将大网搭在葡萄架子上，四小姐就躺在里面，高高的悠起来，刚好够得到沙果树叉上的果子。

就是那样悠秋千的动作，姥爷乐此不疲的做着，现在想起来，那便是对四小姐无尽的疼爱了。

姥爷每天陪着四小姐去掏鸡蛋，四小姐被笼子头儿伸出的铁片绊倒了，便无赖的怨到姥爷身上，姥爷从来都是笑笑抱起四小姐。

姥爷从不许别人去碰小樱桃树结的樱桃，理由是：留给我小孙女儿的。直到四小姐想吃了，他就抱起四小姐，任她自己揪着吃的满嘴酸甜，吃到饱饱的。

沙果树结了一串串红果子，姥爷挨个摇下来，去了皮，用针线穿起来晒干，到冬天坐在炕头，泡成酸甜的果水给四小姐喝。

葡萄藤上结了葡萄，他就抱起四小姐，让四小姐吃得嘴边手边都是紫色的葡萄汁儿，他看着四小姐的吃相就笑的开心了。

…………

四小姐的名字，爸爸妈妈的名字，也都是姥爷教着写的，端正的大字。

后来四小姐大了，回了城里，姥爷姥姥还总是打了果子，攒了鸡蛋，送到城里给四小姐吃。却从来不做太久停留，怕耽误了四小姐念书。

姥爷姥姥最后都是寿终正寝，四小姐从来不奢求过多的疼爱。譬如爷爷奶奶的冷漠，四小姐不曾放在心上，因为在姥爷姥姥那里，她永远是个宝贝。老天在哪里少了你什么，必然会在另一处多给你一些。

姥爷姥姥去世后，老平房卖给了别人。那家人砍了所有的果树，拆了葡萄藤，重新扑了瓦，镶了砖。

砍树的事被四小姐知道了之后，曾大哭了一场，那是她和姥爷姥姥的回忆，念想是逝去的人留下的情感，是活人对故人的执念。

之后四小姐只能擦干了眼泪，将旧时的照片修剪，夹在相框里摆在桌前。

相片里，是姥爷姥姥还有她，背景就是那高大的沙果树，心里有想念，便足够了吧。四小姐常说，做好事，多积福报，姥爷姥姥在地下，或许也会多享福。

城满潇湘（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