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对中年夫妻，一前一后走进我的办公室。
男人走在前面，腋下夹着一只皮包，破烂不堪的黑色皮夹克上布满了白色洞眼，看上去就像衣服上生了一块又一块霉斑。女人跟在后面，显然有点体力不支，一只手被男人从身后拖拽着。他们都一副愤怒的表情，男人的眼睛气得胀鼓鼓的，暴突在瘦削的脸庞上，显得格外大而有神。女人看上去似乎连生气都感到吃力，暗紫色的脸上强撑着一股怒气。
男人径直走到我的办公桌前，没容我问一句话，就把腋下的皮包抽出来，“啪”的一声摔到我面前。余音未落，女人就先开了口：我有慢性病卡，买药是不用花钱的，为什么你们医院今天却要收我一百多块钱？女人的气力都用到了说话上，语气里没有一点愤怒，听上去却像是在哀求。脸上的怒气再也强撑不住，就像被戳破了的气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颤抖着嘴唇，说：“医生说我这病必须吃药，一天都不能断，今天我就没药吃了，一早赶来买药，你们居然收我一百多块钱……”说着，女人就掉下了眼泪，旁边的男人为了证明妻子没说谎似的，急急地，把攥在手心里，揉得皱巴巴的一张发票摔到我面前，怒不可解地吼道：“你看看，你们收了我134块钱，你们太不像话了，从来开药都不用交钱，你们医院有没有良心？讲不讲道理？”男人狠狠地瞪着我，眼睛里快要喷出火苗来，让人不敢直视。
看着眼前这对可怜的夫妻，我的心里感到一阵酸楚。我安慰他们说：“你们先在沙发上坐下来，我对这方面的政策也不是很了解，我来打电话问一下，看看这钱应不应该收。”
听我这样说，夫妻俩就安静地坐进我对面的沙发里等着。
我把桌上揉成一团的发票展开，抹平，查看上面的信息。然后打电话到医保和收费部门，仔仔细细地帮他们问了一遍。最后查实，按照政策要求，慢性病每年都有固定的报销额度。而这个病人今年的钱已经用完了，只有等到明年才能享受了。
我把了解来的情况如实告诉这对夫妻，内心感到不忍。
谁知，女人站起身，立马改口道：“家里还有药，够我吃到明年了，帮我把这药退掉吧。”她把桌上的发票拿起来，递给我，要求退药。
男人就像被烫着了屁股，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抢过发票说：“不能退，不报销就不报销，药还是要吃！”
女人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一把夺回男人手上的发票，生气地朝男人吼道：“家里还有药，够我吃到明年元月份，不就差一个月了吗？”
男人的眼睛又气得胀鼓鼓的，几乎要从脸上滑脱，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爆出。他比女人更生气，抓起桌上的皮包用力一顿，更加愤怒地咆哮道：“家里哪有什么药，不是吃完了吗？不是因为没有药了，我们今天才来医院开药的吗？”
女人看都不看男人一眼，坚持要退药。对我说：“医生，他不知道，我家里有药，够吃了。”女人表现出一副“你不要管他，听我的”的表情。
男人又气又急，生怕我退了药，朝女人吼道：“医生说你这病一天都不能断药……”说着话，一伸手就夺过发票，快速团起来，握进手心里，另一只手抓起皮包，转身就要去取药。
女人气急败坏地紧跟男人，双手从后面撩起男人的衣服抓住不放，嘴里一遍遍地央告着 “退药、退药”，男人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的大门。
我目送他们离开，安静地坐了许久，眼前始终出现一张淡黄色的纸片飞来飞去，两只干枯瘦削的手争来夺去，久久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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