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

  我是一只蜘蛛，我有八条腿，它们各有各的小九九，各有想去的地方，所以作为大脑的我，常常很纠结，我要协调它们的想法，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我住在森林里一棵树的两根枝干中间，准确地来说，我住在一张网上面，不过哪一只蜘蛛不是呢？蜘蛛一旦离开了网，就失去了生存的依托，网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容身之所，是捕捉食物的工具，更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或许对于人类来说，这柔软的薄丝根本不堪一击，但是对我们而言，如果失去了它，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可能。

  但其实我一直很郁闷，可能我并非一只平凡的蜘蛛，我一直有一个梦，我想离开我所依附的这颗大树。生活在井底的青蛙透过井口认识这个世界，而我眼中的世界常常隐匿在一堆枝叶的簇拥之中，但我知道这个世界很大，跟我居住的这棵树一样大，我真的想去看看。

  可是我不敢，森林里每天都有冷冷的风吹过，摇曳着我栖身的树枝，我的网很不稳定，我非常害怕，所以我需要不停地加固它，使它变得更牢固。有人说蜘蛛的网是大自然里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事实上我们也很无奈，因为如果不努力地把我们的网变得精密，变得牢固，我们随时有可能会失去我们生存的保护伞，毕竟我们几乎处在食物链的最底端。在不停地编织，完善的过程中，我们也会不由自主地爱上自己的网，就像画家青睐自己笔下的妙龄少女一样，所以就更离不开它了，没有人愿意舍弃自己精心雕琢的艺术品，蜘蛛也一样。

  今天，我又在编织自己的网，让它变得更精密，然后涂上我的黏液，这样，它又会是大自然中最迷你的猎枪。不一会儿，果然，有只蚊子撞了上来，它拍动着透明的翅膀一边挣扎一边哀求着我，但我不会理会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要征服这个世界，要么你得有强壮的体魄，比如英武的雄狮；要么你得有足够聪明的大脑，比如人。他们睥睨这个世界，但是我们，我们没得选，所以我爬了过去，它还在挣扎，但是我知道那是没用的，我的网千锤万凿，已经牢不可破，岂是它透明的翅膀可以挣脱的？那不可能！连我都做不到。我把我毒牙扎进了它的身体，然后它就慢慢变得僵硬，我用触角开始吸吮它身体的精华，但是不一会儿，我就停止了，实在是太恶心了，这只蚊子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个味道苦涩中带着腥臊，令我作呕。我马上把它推开，但是它的尸体还粘在我的网丝上面，毕竟我的网是很精密的，它不会掉下去，所以我几乎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来清理粘在网上面的尸体，这是个很累的工作，我今天不想做了，就让它粘着吧，当做对它恶心味道的处罚，也证明我是个何其优秀的猎手。

  我爬回网的中央，继续观望着，等待着我的猎物。说实话，像我这种小昆虫只有在这个网之中，只有在我编织的天地里，我才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感觉，在这里，我不是卑微的，我不是被人一捏就死的小虫子，小人国中为君主，蜘蛛网里我称王，说的就是我。这样的感觉很好，好到让我忘乎所以。

  看！又有猎物上钩了！是只蝴蝶！很漂亮的蝴蝶，有一对斑斓的翅膀，这个季节总有很多蝴蝶往我的网上撞。我朝它爬了过去，它并没有像刚刚那只臭蚊子一样挣扎，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境况。

  “很快的，不痛苦。”我说道。

  “谢谢。”蝴蝶的表情很安详。

  我向它的身体注入毒液，渐渐地它的翅膀停止了摆动，鲜艳的色彩被定格下来。做完这一切之后，我转身爬回了网中心。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不吃了它，对不起，我从来不吃蝴蝶，这里边有个故事，且听我娓娓道来。

  “如果我还是条毛毛虫，可能我会挣扎吧，但是现在，我觉得没必要了，秋天快过去了。你动手吧。”它闭上了眼睛。我朝它吐出毒汁，它美丽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

  这是很久之前发生过的一幕，说这句话的，也是一只蝴蝶。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它是我捕到的第一只蝴蝶。我好奇它为什么不挣扎，后来我发现，几乎每一只被我捕到的蝴蝶都不挣扎，它们以一种难以理解的平和与满足等待着死亡。这个现象曾困惑了我很久。

确实，我经常捕到蝴蝶，但我很少捕到毛毛虫，我也从来没吃过毛毛虫，因为即使我捕捉到了，它们也会拼命地挣扎，那种力量是非常可怕的，印象里，我的网只有两次被挣破，无一例外都是毛毛虫所为，但有意思的是，蝴蝶，毛毛虫的化身，它们却从来不挣扎，任我夺去它们的生命。

后来，我请教了我的爷爷，他是位智者。爷爷说，如果毛毛虫死了，它就永远失去了变成蝴蝶的机会，失去开启一段截然不同的旅途的机会。如果他是毛毛虫，他和我们一样，一生都走不了多远，可如果它是蝴蝶，那便完全不同了，翅膀可以带它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外面的世界，是作为蜘蛛的我们闻所未闻的。那种美丽和辽阔，大概见过一次便死而无憾了吧。所以作为毛毛虫的它们会挣扎而作为蝴蝶的它们则不会。

我记得那时候我问爷爷，问他为什么我们去不了外面的世界。只见爷爷望着身后的网，沉默不语，半晌，他说了一句：“世界，就是我们栖身的这棵树，没什么好看的。”我知道他在骗我。从那时候起，如果我捕捉到蝴蝶，我会杀死他们，因为活物会弄松我的网，但我不会吃掉它们，在我的心里，它们是值得尊敬的，为了去外面的世界，忍受破蛹而出的痛苦，获得一个秋日的璀璨。它们拥有我所没有的勇气，我没有资格让它们变成我的一部分。

我看着僵硬的蝴蝶，它的灵魂随着秋日，渐渐逝去。我要离开么？离开我身后的这张精密的网，离开我耗尽毕生精力编织的网，离开作为一只蜘蛛赖以生存的依托，然后，换来一个秋日的自由和绚丽，这样值得么？

在我思考之际，忽然，森林刮起狂风，风里，有很多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它们比刚刚的那只更美，它们朝我这里飞奔过来，翅膀披上如血的夕阳红。一只、两只、三只……慢慢的，越来越多的蝴蝶朝我的网撞过来，它们拍打着翅膀，可以掀起狂风，身上鲜艳的色调，像是对黑白世界的叛逆，蕴藏在身体里的力量，可以承受破茧而出的剧痛，它们拍打着翅膀，歌唱着、怒吼着、狂叫着，像一首十八世纪的欧洲诗歌。而我，只是大卫王斧头上那只微不足道的蚂蚁，此刻，我早已不是这个网的主人，我像仰视巨大力量的一个小丑，一个胆小的小丑，我的八只腿，竟然第一次做出相同的决定，逃！我要逃跑，必须逃！此刻，我的网，网住了成百上千的蝴蝶，它们不是我的猎物，我是它们的猎物，它们要把我，连同这张网，一起撕碎。风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我的世界被它们绚丽斑斓的色彩所覆盖，然后蔓延，然后燃烧，连同我作为一只蜘蛛的懦弱和犹豫。

我重重地从网上摔了下来，不！网，已经不存在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梦中醒来，眼前的世界让我目瞪口呆。

我的森林，只是盆景里的一隅，我的世界，不过是他人指甲里的尘埃，我的内心既伤感又喜悦，我第一次获得了真正的自由，我的灵魂失去了束缚，但同时，也失去了依托，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远方有耀眼的火光，那是我的网在燃烧，这光将会一直照耀着我，去到更远的远方。

我想，我大概永远不会再织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