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邻里,我最喜欢的人是我的大娘。
前阵子回家,看见大娘家墙外种菜的土堆上,有一丛花开得轰轰烈烈。我问,“这是什么花?”母亲答,“你大娘留的萝卜种,开的萝卜花”。太阳底下,朴素而又热烈的萝卜花,让我特别地想我的大娘。
“我大娘呢?”
“上烟台了,上老二那了。”
老二是我的二哥,是大娘的二儿子。他几次三番、苦口婆心地叫大娘去住。终于,大娘被接走了,听母亲说,大娘是特意在家缝了床新被,带着行李卷儿住进了儿子家。我的大娘有自己的打算:她怕盖了人家的被,让人家嫌乎——她把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儿子安的家,当成别人家了。
说不清这是第几次,大娘上我二哥那住了。二哥每次都叫得迫切,而大娘每次去,都像是被迫。
母亲为了成全二哥的孝心,特意劝大娘,“去吧,老二是一片孝心,他楼多,有地方,去享几天福吧。”
大娘终究是不情愿。
有次,大娘在儿子那小住了一段时间,约摸着差不多了,可以放自个走了。她对我二哥说,“我明天走吧?”儿子知道要留也留不住,点头说好,大娘如释重负。到了第二天凌晨,我二哥听着楼上传来的响动,上楼一看,大娘正坐在床沿儿上,早已把行李打好。大娘见儿子上来,开口第一句话是,“老二啊,你早早送我走吧”。
说起这件事儿,父亲和母亲连同我,笑了好久,笑这个有福不会享的人,但笑着笑着,我心里就疼了起来,我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大娘念着她的“窝”。
在这个“窝”里,她不用怕妨碍到别人,不用怕麻烦别人,这里只属于她。我理解她为啥需要这样一个“窝”: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一直住在儿子家,一天,她坚持让儿子送她回家看看。儿子不明白,老家房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回去看啥?但拗不过,还是顺了她的心意。老太太没什么文化,后来讲述时,却说了一句特别有文学渲染力的话,“我一迈进家门,这颗心一下子就透亮儿了!”
大娘的丈夫,我的伯父,是四年前走的。也许大娘守着房子,时常会觉得伯父也还在吧。就在这房子里,或是在院子里,忙活着他自己的事情。
大娘念着她的地。
我偶尔回家,最常见的场景就是大娘推着她的小独轮车,要么是在去往地里的路上,要么是已经在场院地里了,劳作着,正从一片蔬菜叶子当中探出身来。用母亲的话讲,“只要一沾着地,恁大娘的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她钟情于劳作,在劳作中焕发活力。看她劳作时,你几乎可以忽视一切——瘦小的身形与她无关,八十多岁的年龄也与她无关。
大娘念着她的邻居。
我们那条街的邻里关系非常好,左邻右舍做了好东西都会热情地分享。而我偶尔回去,只要大娘听见了,都会热情地询问,给我春风十里的感觉。邻里间互相帮助,更是生活的一部分。伯父去世后,每年冬天扫雪,我父亲都起得很早,早上四点左右便起来扫雪,先把我家门前的路扫干净了,再继续把大娘门外的路扫干净。等到大娘清早推着自家院子里的积雪,出门一看,墙外基本不用扫了,大娘就风趣地朝着我喊,“恁爸啊,就怕旁人把雪扫去了。”“俺抢不过恁爸,他能半宿起来扫。”我哈哈大笑,为大娘热烈的表达而感到暖心,为自己偶尔有幸跟在父亲后边,一起为大娘扫雪而感到幸福。
大娘念着她的日子。
年轻人过的日子,她看不惯。她只当意于自己过日子的态度。大娘手里并不缺钱,但日子却过得极其简朴。精打细算,却甘之如饴。儿子给她买了不少新式的炊事锅具,她不用。一听儿子要来了,她赶紧搬出来,全都摆上。儿子回来问,“妈,这些东西都用了?”“嗯,用了用了!”“用了,怎么都锃新,还挂着标签?”大娘这才想起,光顾着摆样子了,忘了把标签扔了——到底没有蒙混过去。
中午回家。临走前,望向大娘家墙外那个种菜的土堆,整齐的架子上坠满了青色待熟的西红柿。我,又看见了大娘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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