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末的风仓琅琅得响,这风掀起兴隆山的草皮,刮过洪家楼的濠梁,在佛山街的夜色里冷若冰霜,站在风中抖抖嗖嗖的是我的学长。
冬末的风仓琅琅得响,我裹着薄如蝉翼的大衣如同纸人在晃。月亮也跟着晃,白月光清惨惨的,像雾像雪像梦里黄金梦里黄粱,而我俩歪头斜楞眼的样子,像大混账带着小混账。
天穹上的云层跟小学姐飞走那天一模一样,这又是另一场告别了,我们想。
学长说难得你小子还能请我喝顿酒。
我说那是那是,全凭学长照顾。
学长说别世故,我可没照顾你。
学长是没照顾我。大一新生入学,他坐在迎新场馆的台阶上看小说头都不抬,我怯生生地走上去,问举牌子的漂亮小学姐,这是某某学院吧?小学姐踹他一脚,他一脸不耐地站起来,说又来学弟啦,那谁谁谁赶紧来给学弟搬行李,还有那谁,带他登记!小学姐白眼一翻,说就你偷懒。他轻叹口气就想出了坏点子,抽出根白将强塞给我,又装模作样要给我点上,眼睛瞟着小学姐说来来来,省得某人嫌我没起作用。
我自己掏出火机先给他点上,学长诧异又欣喜,说得,又多了一蹭烟的地方。小学姐像气又像笑,说你千万别跟他学,瞧他那样。
我来的早,宿舍还没人,收拾妥当我便去场馆看他们迎新。学长翘起二郎腿翻手机,嘴里哼着“叹汉室多不幸权奸当道” ,哼到入神摸出烟来,也不忘分我一根;其他人三三两两吹牛扯皮,扯到兴起拍一把身前的桌子助兴,嘈杂的声音淹没在夏日的虫鸣里;先前的学姐独自举起学院的牌子束腰而立,她扬起下巴微微远眺,松散的发丝闪耀黄金的光泽,白皙的脖颈上生出细密的汗滴,某几个瞬间她瞥过来轻描淡写的一眼,我恍惚以为下一秒她便会飞过台阶下的花丛,看得我心有余悸。
后来的某天学长搂着我膀子把我拉到一边:你学姐漂亮吧?
漂亮,漂亮。
漂亮你就直勾勾地看?你偷偷看啊。
哎,好……
回来,学长补充道,少看啊,万一哪天成我媳妇了呢。
我其实很想告诉学长他担心的有点多,但我怕他打我。
2
我第一次挂科时,学长幸灾乐祸,说没挂过科的大学生活是不完善的。那时我们正在附近的网吧开黑,小学姐拎着吃的就跑到我们面前,说先吃口,下午你得去趟主楼教务处领成绩警告。
我当场懵逼:啊?怎么办?
小学姐也跟着幸灾乐祸,说没事,还有他陪你。
学长点点头,对对对,我那次……啊那个什么什么优秀成员奖学金还没签字呢,我跟你一块去。
小学姐无情揭穿:厚颜无耻,是挂科留级部的优秀成员吧,有这吹逼的闲工夫,你也不帮学弟参谋参谋他的重修报班。
学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有这教训我的闲工夫,你怎么不帮学弟参谋参谋?
小学姐划开手机,耐心指点我:早给看好了,下学期呢,你就选032400251,王老师代课的那个,老王这人,对学生有耐心,也好说话。
她扫一眼学长想起了什么:咦,你这门也没过吧我记得,你俩干脆报同一个班双修得了。
学长这时候已经开了下一把游戏,嘴里碎碎念:哎,我俩双修得了,接着是飞升,然后渡劫,嗯,道友言之有理。
小学姐走出去时我问学长:小学姐这么学霸你怎么跟她混熟的?
学长眼望灰白的天花板娓娓道来:那是我刚来学校那会儿,跟哥几个在外面吃完饭,从小门往回走,天正黑呢就看到黑漆漆的天工湖畔,孤零零一个女孩子正坐在岸岩石上,下一秒就要纵身而下,我赶紧大喝一声,同学,别跳!后面应该还跟了珍爱生命之类的,情况太紧急我忘了。
这是我们认识的开始,后来我发现她跟我一个班的,嗯,就这样,我跟她熟起来了。
那,学长,小学姐真的要跳湖吗?
不是,她在泡脚。
3
夏天到了,学校很热闹。
人来人往,是下一届的迎新。
我坐在迎新场馆的台阶上看小说头都不抬,这时有人踹我一脚。
我抬头,说学长,你怎么来了。
学长说没事干,过来看看。
我问小学姐呢。
学长说,她跟着导师忙科研项目呢。
学长又拿起桌上的牌子递给我,说学姐不在,你们可不能没人举学院牌子,来,你举吧。
我瞄了一眼天上热辣的太阳,说我不举。
学长循循善诱,说你不举谁举?
我怒喝一声,老子就是不举!不举!不举!
直到旁边医学院的兄弟姐妹们露出心领神会的关切目光,我回过神来,学长已经跑到几十米开外了。
我的学长如此风骚,我也跟着他一起风骚。
傍晚时分,白玉兰路上短裙短裤的大白腿学妹亭亭玉立。我们走到落单的学妹面前,学长作关切状:同学,你这腿,是真的假的?
学妹微微疑惑:什么?
我帮着解释:他问你这腿,是真腿还是装的假腿。
学妹失笑:当然是真的啊。
学长坚决摇头:我不信。
学妹:啊?
学长图穷匕见:要不,我摸一下验证验证?
学妹:救命啊,来人啊,流氓啊!
4
小学姐曾经指着学长和我的脑门严重警告,说这要是八几年严打的时候,你几个都是地痞流氓,得枪毙的那种。
但学长这样的地痞流氓也是做过登堂入室的大雅之事的。
那时地方上的苍蝇老虎还在任上,来我们学校视察时正值五四晚会,地方干部重视传统文化,学院得知学长没事爱吼几句秦腔,便让文宣部的学生工作者请他献唱。
我以为这种殷勤之事他是万万不肯的,谁知晚会当天,他长袖纸扇粉墨登场。
聚光灯下那头发凌乱的瓜皮青年,虽无画脸亦无戏装,但身架周正眉眼淡定,还透出那么几分精气神来。
前几段唱词平平淡淡,学长咿咿呀呀随声应和。小学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听得兴味索然。忽然间,梆子一转,学长身子猛然一正,声震瓦砾:
怀抱着不平事愤气向前
他一足踢死了赛虎恶犬
叫骂那狗贼子做事不端
将那些害民贼一起打散
我听得酣畅淋漓,音响和麦却不知为何没了声响,礼堂里爆起掌声和呼喊,沸反盈天中小学姐不知从哪摸出一捧花束,说快给他送上去,难得有次出息。
我心领神会,借着送花的档将学长拽了下去,下台时正瞅见来宾席一张张铁青的脸。
后来在烧烤摊上小学姐提起这件事,说你是故意选个《游龟山》的选段唱给他们听的?
学长摆出大义凛然的姿态,说看到老子在台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气魄,你是不是很开心?
学姐一脸骄傲:开心啊,就跟我家蒙多打了胜仗一样!
蒙多是你弟弟吗?
不,是我家金毛。
5
那段生命如此安逸舒适,别人眼中的我们愚蠢而聒噪,小学姐与人为善,学长毁人不倦,我们之间潦草又精致的牵连从未因虚荣或肤浅走向沉重。
我把七堇年文章中的句子摘出来抄在宿舍顶楼的白板墙上,因为他们看不见时光,所以姿态静止。
那是一段日光丰盛的日子,生活的爪牙从未展露凶戾的锋芒。我的小学姐沉静地坐在天工湖畔,遥望八角山寥落的星点。学长和我就在不远处铺开坐垫胡吃海喝,越过济南城的重重霾气,学长把那些稀稀落落的星座指给我这个天文盲看。
西门的小路上飞驰过纵酒放歌的热血青年,游离过失魂落魄的孤身女子,我觉得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过去。
(继上次《月上界》之后,这次想讲一段更加通俗更加喜乐的故事,近来诸多烦心事,下个月把这篇的下半部分补完吧,谢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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