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界

作者: 明火白粥 | 来源:发表于2018-06-15 00:16 被阅读154次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

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配图模特 郑某(已授权)

1

我有幸喜欢过一个哲学系的女孩子。

她总是仰着头发呆,始终认为我们的头上便是月上界;她每天读圣经,坚信人的灵魂由光滑的原子构成;她喜欢静坐,借此吐纳吸收天地间的水、土、气、火元素。

我们站在永恒运动的孤独球体上,望着太阳望着月亮,眼眶泛酸张开双臂,扯开喉咙大喊,我们热爱这世界。露台上惊起一丛飞鸟,呜呜哇哇地四散在云的下面,一群下课的同学目光诧异地看向我们,窃窃私语的样子像在谈论两个傻逼。

2

我们热爱这世界。

我常常去她的教室蹭听她的专业课,她说那门大课要修好几年的课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扶着圆框眼镜一本正经地念叨着泰勒斯和赫拉克利特。她无所事事,拿衣袖在我面前划啊划,被划开的阳光像水流一样铺展在桌面上,又顺着桌沿淌到她的衣服上,我这才发现她的衣服像是一整块布料做成的,上面没有一丝一毫针线缝纫的痕迹。我心里一动,捏起她的衣袖问她听没听过天衣无缝的故事。她说傻子,这是毛衣。

图书馆前面有座梦溪桥,是依据《梦溪笔谈》命名的。我们有时藏在这座拱桥的桥洞中,脚下是干涸的龟裂的河床。岸上的垂柳招招摇摇像水波里潋滟的倒影,她说如果整个天空倒过来该多好,会不会也有一对我们正站在桥上看着水景。有一阵子我们把零食和坐垫囤积在桥下,可是总有些东西莫名其妙地消失,我们经常在桥洞找到多余的瑜伽垫,还有一次发现了积灰的绳索和蜡烛。还有其他人在桥下探险吗?她并不惊讶,说我们每次都没有走入同一条河流。

有时候我们也去北门附近的小旅馆开房,第一次出门时她说,我才不要阿里斯托克勒式的恋情。后来我查了词库,才知道那是柏拉图的原名。旅馆窗外正对着一条苍凉的二环路,修到一半的高架桥像斩掉头颅后不断扭动的蜈蚣,一节一节高低起伏延伸向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稍远处是一个不大的庄子,叫什么兴隆山庄的,因为拆迁随处可见断壁残垣,依靠在犬牙差互的秃山上,山后有非法企业开山挖矿,半夜的炸药声与隔壁的摇床声形成共振,她睡迷糊了以为是在火车上,咿咿呀呀地问我下一站到哪儿,我说睡吧,还早。

3

我们时常在情人坡下谈心。情人坡位于天工湖畔,同理于梦溪桥,湖的名字源自《天工开物》。她望着那汪人工的死水,说我们的灵魂是由原子构成的,当我们拥抱时,她能感受到电流从一簇原子团流向另一簇原子团。她还说每一次拥抱都是在克服彼此间的万有引力做功,她比划了一下,动作迟缓而艰难,但很坚决。在这种理论支持下我的大学物理理所当然地在期末挂掉了。

她同我说话,同太阳月亮等恒星行星说话,同草木说话,同天工湖水说话,同这世界重重叠叠存在的不存在的群像说话。她吐气如风,喃喃低语如丝丝白雪,沉默的样子像坚冰。当我们在校园呼喊奔跑时,空气中流动着月下界的水、土、气、火,跟构成月上界的以太截然不同。我们立在兴隆山最高层的实验楼楼顶,她轻声诵念《圣经》:求你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

一多广场的天文社员架起高倍望远镜,教学楼的窗框上映出交叠的黑影,讲学堂楼层上有恋人接吻相拥,当日影睡去群星点亮天穹的灯,这个校区的男男女女才算度过圆满的一天,而月上界亘古以来巍然不动。

4

你说要离开这地方
去寻找温暖的岛屿
你不爱那船上的人们
所以就跳进了大海
——花粥《夜诉》

我初次见她,是在“奇理社”的夜谈活动上,她唱了一首花粥的歌。

奇理社全称奇妙理论社,是由一群信奉不同理论的学生组成的社团。曾经是足以同“天文社”、“车协”等相提并论的校级大社,后因出现过几届传播惊人言论的反动青年,逐渐没落为唱唱歌、写写诗的小社团。

我走近她,说同学,我很喜欢你唱的这首要去找个什么玩意岛屿、不喜欢大船就他妈要跳海的歌。

她笑了。

当我对她动心时,便已被她的理论征服,空气中飘满了水、土、气、火元素,我深深地吸一口,便仿佛离她更近了一步。

5

后来的一天她跑来告诉我,说我们奇理社的社长疯掉了。

“宇宙再大,也没有我大。”

“多少人我都能管,全人类我都能管。”

我们找到社长时,他正坐在梦溪桥的石阶上喃喃自语。

社长告诉我们他的身上生长着一只金光闪闪的轮盘,时时刻刻不停旋转。

不会是法轮功吧,我们要不要报警?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不真实感。这种感觉使我麻木,甚至有些想笑。

“报警?告诉你们,人类制定的法律就是在机械地限制人、封闭人。人都像动物一样被管着,没有出路了。”社长听到了我们的嘀咕,语无伦次地教育我们。

最终我们目送社长被一群白大褂拖上了车。社长扒着车门还在厉声反抗:为什么要就业?为什么要考研?人类在败坏,修炼就得在这磨难中修炼,你们这些愚昧无知的人,你们的末日到了……

6

社长离开后,奇理社一片哗然。

关于奇理社近期低落的运势大家众说纷纭。某个夜里社员们聚集在社长遭难的梦溪桥头,各路信仰各种理论各显神通,有人祭天有人招魂,有人烧纸有人放炮,还有个信奉奥尔梅克文明的社员去菜市场提了两只死鸡把鸡血抹遍了梦溪桥的栏杆。一时间鬼哭狼嚎,煞是热闹。

她远远望着喧闹的石桥,紧紧攥住我的手。我也沉浸在这幅诡异的画面中。

这时有人路过问道,哥们,今天什么日子,前面怎么跟庙会似的。

桥上有社员放完了追魂鞭又点了俩窜天猴,气氛莫名地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

我的身边一阵乱颤,她终于难得地大笑起来。

当曲终人散,荒唐的乱象归于平静,我们在鸡血淋漓的梦溪桥上紧紧相拥,像一对经历了兵荒马乱幸存的难民,又像传说中天罚下苟活的邪恶生物。

每个人都有对这个世界进行解读的权利。她所信奉的那些是那样原始落伍又充满神秘。在一起的这几年,我们之间渐渐平淡,生活亦渐渐如同她所相信的月上界般化为一潭死水,使我险些忘了,我们也曾为一些微小的波动而沾沾自喜,而自得其乐,而两相归属。

7

我们把手提电脑拿到名士园后的草丛,坐在帐篷底布上观看名叫《杀妻总动员》的日本电影,男主的妻子似乎永远不会死去,男主刀砍、锨拍、分尸、火烧,而妻子一次一次地归来。那时她看向女主的目光,诧异而欣喜,仿佛发现了一只同类。我莫名惶恐,啪地合上电脑,说小可爱我们改天再看。

我静默地注视她,在粗砺的帐篷布上用手指攥住她的发丝。这三年以来我从未见她剪过头发,她讲话的语气永远平淡波澜不惊。蹭课时她晃起衣袖,我的视线也跟着晃动,脑袋趴在桌子上悄无声息,醒来时听到的恰是下课铃。

多少个平凡的日子便这样晨晨昏昏昏昏沉沉地过去。

那阵子我头疼欲裂,周围的人群似乎在突然间化身成为了巫师,他们咒语里出现最多的是“考研”和“就业”,我听到就会头疼。

根本没有什么月上界,他们说到,亚里士多德的思想落后了二十三个世纪,你荒谬的想法就像那些笃定地球是宇宙中心的异教徒,妈的智障。

根本没有月上界,我向她说道。她看着我摇摇头,头发与三年前的长度分毫不差。

8

那阵子梦溪桥下有了水源,淹没了我们的桥洞,直通图书馆前的蓄水池。学校在池中放了一只巨大的黄鸭,它有一张滑稽的脸和一双真诚的大眼睛。她从栏杆上伸出手,试图抚摸鸭子的光头,她冲着大黄鸭说话,嘎嘎嘎。然后转过头,讨喜地注视我。我敷衍地点头,心里有个声音在坚定地说,没有月上界。

那只大黄鸭并没有存活多久,它很快就干瘪漏气,沉没在池底了。还记得桥洞里我们发现的那些绳索吗,它缠住了鸭子的脚,她说话时很难过。

我没法像往常那样安慰她,我抬头看向天空,层云之上,一片迷茫。

她压抑地说你的原子团饱和了,我们之间不再有电流了。

我费力地伸出手,第一次感受到万有引力的存在,而克服力做功是如此艰难。

9

我已经忘记了那些争吵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又是如何引发,如何如同一点火星滴落在干草上,毕毕剥剥燃烧着我们青春而脆弱的生命。

她曾把我当做月上界般恒定不变的温暖岛屿。她曾在宿舍窗口,望着我送她归寝后离去的身影,在我的身上看到一片闪光。于是在她信奉的月上界中,她将我视作了一颗恒星。

而我始终自以为是地,站在大众的船上。那条船载了欲望与前程,载了一切难以逃脱的世俗种种。我只是船上万人之中的一个,她该多么失望,看我随这条芸芸众生的大船,摇摆在庸庸碌碌的平凡中。

我知道我们终将分别,就像告别童年告别梦乡。我绝望地闭眼,想象她同我告别,同太阳月亮等恒星行星告别,同草木告别,同天工湖水告别,同这世界重重叠叠存在的不存在的群像告别。

她甚至没有同我告别。

10

随着所有挂科的重修,我具备越来越丰富的科学文化知识。我再也无法使自己相信月上界的存在,所以我永远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跑到她们学院的教室,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已经讲到了马克思主义唯物论,我耐着性子听了五十分钟,下课时老头扶扶方框眼镜,说同学们咱们点个名。

我直起身子,听他陆续念完了所有名字。

我没有听到她的名字。

11

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奇理社的活动了。

社员中增加了许多新鲜的面孔,那些曾经的老社员们不是在考研便是在准备面试。

听说社长不久前康复归来,已经留级成为了我的学弟。我到他宿舍探望时,他正拿量杯测量着自己新鲜的尿液,并将读数记录在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上。这是他在医院时养成的习惯。

他异常严肃地告诉我,喂你知道吗,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每泡尿液的毫升数,恰好对应着梦溪桥下水位提升的高度。

作为理科生出身的他还给我补充了一句,毫升对毫米。

有或会有那么一天,梦溪桥下的水源将淹没这里,你们这些愚昧无知的人,你们的末日到了……

12

在一个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刻,我又一次站在兴隆山最高层的实验楼楼顶。

在我脚下,是这个校区早已司空见惯的风景:一多广场的天文社员架起高倍望远镜,教学楼的窗框上映出交叠的黑影,讲学堂楼层上有恋人接吻相拥,当日影睡去群星点亮天穹的灯,这个校区的男男女女才算度过圆满的一天,而月上界亘古以来巍然不动。

夜里我喝多了酒,一个人住进了北门的小旅馆。

半夜时,又有企业在炸山挖矿。遥遥传来的轰鸣声中,有什么东西流到了我的床前,像极了她光脚在房间走动的声音。

我把手伸下去,地板上已经积了好多水。

我打开窗户,苍穹如同化不开的墨,矿场的丝丝火光下,窗外的一切漂了起来,还未竣工的高架桥扭动起蜈蚣般的身躯,正有一只干瘪的大黄鸭随着它的扭动漂向不知名的远处。

13

“前方到站,某大学兴隆山校区。”早上我在颠簸的公交车上补完了电影《杀妻总动员》,那个貌似永远不会死去的女孩子,最后还是被杀死了。

我站在永恒运动的孤独球体上,望着太阳望着月亮,眼眶泛酸张开双臂,扯开喉咙大喊,我们热爱这世界。

我知道她不会听到了。

其实很多个时候,我们并不热爱这世界。我还记得那些厌倦的黄昏和疲惫的午后,她对着遥远的不朽的太阳,说给我光,给我温暖,我要抱抱。

最后补一张大黄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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