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忧外患
文|范傒子
-05-
大家走后，就像釜底抽薪，笑声平息了，屋子里蔓延着空洞的寂静。祖孙三人低头不语，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小青回到里屋，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一言不发面无表情。阮胜走上前去，躬着身子想要安慰她，却欲言又止，悄悄转过身来踅到厨房去做午饭。
六月初的天气，正午时分，阳光像发烧，干烫干烫地扑向人的脸。大街上空空旷旷的，偶有一两个行人趿着拖鞋穿过大街“嚓嚓”作响，声音消失在街道那头。这个时间，要在平常，孩子们早三三两两来买冰糕了，可是今天一个人也没有。
小青暗想，没人更好，这样那个女贼就有机会跑来还钱了。
时间缓缓流动，下午一点了，小偷没来，顾客也没来，两点了……三点了，小偷还是没来，顾客也没来，小青坐在椅子上面色铁青，内心翻滚着惊涛骇浪。阮胜在一旁坐着，目光游离闪烁，一半儿是询问，一半儿是乞求。他终于站起身来，上前躬身道：“燕她妈？喝口水吧！”
小青却猛一扬手“啪”一下击在桌面上，大吼道：“喝啥水呀，我不渴！”
阮胜说：“可不能自己跟自己制气啊……”
还没等他说出“身体要紧”这四个字，又听“啪”一声脆响，小青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少插嘴！我是自己跟自己制气吗？我是跟小偷制气，我是跟咱那被偷去的钱制气！”
阮胜低声下气地插嘴道：“可是你也不能不歇歇啊，多少喝口水呀，或者动动身体啊，光坐在这也不是个事儿！”
小青头一歪说：“哼！”阮胜无语。
渐渐地，夕阳的光线斜切向屋顶，月上梢头，柳动黄昏，不知谁家飘出了袅袅的饭菜香。小青大概真累了，起身向床上一躺，又迅速侧身，双手捂着脸，依旧一声不响。阮胜看看她，无奈地叹口气，又系上围裙准备做晚饭。当饭菜的香气盈满屋子的时候，天暗了下来，带血夕阳晕红了天边。
阮胜端汤盆儿摆饭碗儿，准备停当摘掉围裙来到里屋，小声问：“燕她妈？起来吃饭吧……一会儿大家伙不得来跳舞？”
小青默不作声，一骨碌翻身下床，机械地来到饭桌前坐下，闷着头吃饭。饭后，坐在那儿听厨房里“噼哩啪啦”的洗碗声。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默默地将大音箱拉出屋外，扯上电灯电线，扭开音乐，站在空旷的大街上等待大家来跳舞。
远远望去，十字路口西边的大街上热闹非凡，而她这里却冷冷清清的，灯光照耀着，亮得有点儿凄惨。一个小时过去了，沐浴在清爽晚风中的小青脸色难看，不像在享受，像是在忍受。又半个小时过去了。
阮胜从屋子里走出来，怯生生地问：“要不……咱收拾收拾东西，回屋早点歇着吧……累了一天了都！”
小青一声不响，低头，机械地收拾电灯电线，阮胜也手忙脚乱地拉音箱。等各种物件收拾干净，“啪嗒”一声，大房子的门也被关上了。时间与世隔绝。门口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比洗过的床单都干净。对面的摄像头眨一眨眼，大房子的灯熄灭了，小青阮胜双双睡下。
凌晨时分，一个黑影巧妙地避开大街上的灯光，摸到小青家的窗前，将一个黑包谨慎地放在她家窗下，并轻轻敲了三下窗。小青立刻被惊醒，“谁呀？”她问。黑影急忙低头，随后一躬腰，蹑手蹑脚离开窗台，踮着脚尖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小青夫妇开灯起床，打开房门来到窗下，发现窗下躺着一个黑包，将黑包打开后，惊喜地发现里面居然有一叠钱，比自己丢失的要多得多。小青眉开眼笑，借着檐下的灯光，蘸着口水，“噼哩啪啦”地数起钱来，边数边说着：“嘿，这贼有点意思，值得交，值得交……”
她嘴里这么嘟囔着，突然乐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场梦。
早已天光大亮，伸手一摸，丈夫阮胜不在身边，估计做早饭去了。小青躺在那里茫然若失。片刻后，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就向外跑。阮胜跑出厨房在后面喊道：“咋了？燕她妈？啥事儿？”
小青不理他，径直跨出屋外来到窗下，窗下却一如往常空空如也。小青摸着自己半边脸，怔了一会儿，转身跑回屋内，又钉在椅子上。阮胜赶紧追过来望着她。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阮胜：“她真没把钱还回来……看样子，想要跟我较劲呐……看来我真得撕破脸了，让她知道我小青的厉害，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那是钱呐，可是起早贪黑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
阮胜想息事宁人，壮起胆子征询：“我看这事儿算了吧……没有当场抓住人家，又没有证据……捉奸捉双，抓贼抓赃嘛，冤枉了人就不好了……况且人证物证都没有，钱那个东西又没有记号……咱们就当买个教训吧，顶多以后多注意……”
话还没说完，小青叫道：“啥！算了？那可是钱呐！那是七、八百块钱呐，天上又不能掉馅饼……你我两个人，天天起早摸黑的，开着几个破店面，靠着村里几个人，勉强挣几个养活钱……你又没本事让钱来得容易点儿……”
阮胜插话道：“唉呀，我说你就别老提那七、八百块钱了……咱们夫妻两个在家里，关上门儿说话，又没有外人，说那些没用的干啥……说实话，那个钱袋里整百的也就两三张，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是有几个店面，可一天的收入加起来哪天能超过五百块钱呐！
依我看，这事儿就算了，你又没抓住人家，也没有证据证明是她……再说了，也不一定就是人家……何必为了这两三百块钱把和气都伤了，还闹得四邻不安……”
小青起身，一掌打在阮胜肩头，高声骂道：“你……我说你是个窝囊废吧，你还真是个窝囊废……我这辈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嫁给你这不中用的王八蛋……七八百是钱，两三百就不是钱啦……更何况这是钱的事儿吗？这是脸面！我非要较真不行，她不要脸，我就撕破她的脸，蒸馒头不叫蒸馒头，叫争口气……”
阮胜不知从哪来的力量，也高声顶嘴道：“脸面？啥脸面？你这个弄法，你以为是在打别人的脸，其实是在打你自己的脸！你也不想想看，就为了两三百块钱，请公安局不够手续费，打官司不够官司费的，你折腾啥？你觉着你折腾的有理，有脸面，向咱们王家村的老少爷们显摆显摆你的气势？
“你这一折腾，看上去面子有咧，气势也有咧……其实人们在背后还不知道咋笑话你呢……做生意这个行当，全靠人气，本来咱王家村也没几个人来买东西，你这两天一折腾，你看还有人来吗？连舞都没有人跟你跳咧，你还折腾？你再折腾，这生意还做不做了，啊？日子还过不过了……”
小青突然爆发，跳脚大骂道：“你这个窝囊废，我看今天你非气煞我不行！你吃里扒外，你胳膊肘往外拐……家里出了事儿，不帮自己人说话，反向着外人辩理……我怎么年轻时瞎了眼，看上你这个不中用的炭渣子……整个王家村那么大，要不是有我，有个愿意高看你一眼的吗……你就是王家村第一号的无用蛋！……今天这个事儿，三百五百也好，七百八百也罢……
“要是找不着支持我的人，我就自己干，我还不信了，丢了钱还找不着个说理的地儿……你呀，你不在前面拉我一把可以，但绝不能在后面拽我的裤腿脚子……我不屑用你！要没有你乱搀和这事儿，我办得更利索……这事儿我非叨叨个一清二楚，弄不明白的话我就不叫小青！”
仿佛骑车上山却突然遭遇大顶风，阮胜泄了气，只好摆出一幅爱咋得咋得的样子：“我说小青，你也别再多说咧，我承认我是个窝囊废，我配不上你……这事儿我也不管了，我光管烧火做饭，这事儿你愿意咋得咋得，我看你最好能收拾出个蹊跷样子来……”
说完，一甩围裙，像个真汉子一样奔进厨房，“咣当”一声摔上房门。
小青在后面边拍桌子边跺脚：“唉噫……真是家雀窝里抱不出鹁鸽来，窝囊废啥时候也成不了英雄汉，早晚还是个窝囊废……做饭做饭，你就烧一辈子火，做一辈子饭吧……”
早饭好了，阮胜弯腰哈背，将馒头、菜盘和汤碗端到生闷气的小青面前，眼光瞄瞄小青，再歪头朝向热气缭绕的饭菜努努嘴。小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赌气似的拿起碗筷，张开大嘴啃馒头，狠命地咀嚼着，看那样子不像在吃饭，像在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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