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北京快二十年了,未曾有一刻觉得自己属于这个繁华喧嚣的大都市,即便买了房落了户,娶了妻生了子,并且大约要一如既往地生活和工作下去。每当没有户口的熟人用羡慕而略带揶揄口气说,你如今也是北京人了。我照旧羞涩地笑笑,瞬间神游到二千里外赣中一个叫浯溪坑的小山村,我在内心坚定地回答,不,我是浯溪坑的人,从生到死都是。
这些年,也曾到京郊爬过雄峻的山,也曾到海边看过浩渺的水,也曾到蓝天草原纵马,也曾在故宫见识过皇家的气派和威严,也曾在如织的人流中观赏过香山的红叶、玉渊潭的樱花….,可是,这些景致从来未曾入梦来。在梦中,村子里的山水草木都都带着芬芳的气息,真实可触,似乎在耳边轻轻的呼唤,归来,归来。进村的田埂路于是便在眼前展开来,朦胧中,我赤着脚,任由青草上的露珠打湿….
我轻飘飘地来到村北的河岸边,阳光温和,天地之间清澈而透亮,满山遍野的映山红开了,绚烂而热烈,男人们赤着脚,手里提着框,在河边的水田中一小块田垄上撒下发了伢的种子,女人们在河床上浆洗衣服,一面和男人们大声说笑….
当年,我提着笨重的行李包,独自一人踏上从南昌开往北京的火车,站了三十四个小时,随着潮水一般的人流,走出迷宫一般北京西站,站在车站的广场上,举目四望,星星点点的灯光中,到处是影影幢幢的高楼。霎时,我茫然无措,然而,一瞬间,心里又充满兴奋,狠狠地对自己说,终于来到梦寐以求的地方了,再也不用一辈子把自己栽在那个小山沟沟了。发狠誓要出头投地,辉煌腾达云云
多年以后,时光冲谈了身上的泥土的腥味,黑炭一般的皮肤也白了,肩头担担子压成的肉疙瘩也消了,说普通话再也不听不出土音了。习惯了每天战斗一般去挤地铁公交,习惯了形色匆匆淹没在人流中,习惯了在局促的工位上对着电脑屏幕枯坐,习惯灰沉沉的天空,习惯了街道两边炫目的玻璃幕墙,习惯了工作的虚与委蛇,习惯邻居间的老死不相往来。时间洗涮了我身上的农民的气息,我的的确确是个城里人了。可是每当夜阑人静,我从十七层的卧室的窗户望着沉静下半个城市,我常常问自己,我属于这里吗?
每年春节临近之时,心里便难以抑制的躁动起来,犹如被唤醒了一般,村子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便如此地鲜活起来,我深深地怀念起来。那山涧间流出的汩汩清泉,缓缓地而又悠闲地沿着小溪流下来,打在鹅卵石上卷起了细碎的小浪花,几条叫不出名字的瘦长淡白色的小鱼静静地停在水中,似乎在谛听什么,忽悠如闪电一般射出,停在一米之外。那条穿行的茂盛的草木丛中的羊肠小径仍历历在目,沿着它爬上山顶,两口巨大的石头卧在最高峰,被雨水磨得平滑,可以卧在上面静听这松涛、鸟唱虫鸣,可以看着天边山间落日的余晖,可以眺望山下水田和山野间棋布的村落。
然而,我曾那般地憎恨那个地方,曾如此迫不及待时时刻刻地想着逃离。当我稚嫩的肩膀担着柴担,呲牙咧嘴地趟过一道山坳,翻过一道山梁,层层叠叠的峰岭挡住了遮住了村子,望着脚下幽深的山谷,我嚎啕大哭,我不想一辈子在这种地方砍柴;每逢沿着溪流溯流进山时,看见悠闲自由的鱼儿,我满心嫉妒,用石子猛砍,我做梦都想把它荡平了,填成一条平整的板车路;每当村头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看时,我记得是松土除草的辛苦,从未曾觉出它的美好。我更不会体会到喜看稻熟千层浪的浪漫,冒着着要在酷热的太阳炙烤下收割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总是要借口拉屎撒尿蹭到树荫下喘口气。光着脚丫子踩在淤泥里,时刻提防着水蛭爬到脚上来插秧同样是苦差事。我无法像大人一般毫无抱怨地承受这一切,接受一个作为农民的命运安排。而此时,镇上的吃公家饭的男男女女,男的穿着皮鞋,女的穿着裙子,坐在大樟树地下一遍纳凉吃西瓜,一面悠闲地看着人们在田地忙碌。我们憎恨他们也羡慕他们。十年前,禾谷收割已经机械化了,村里也早已用上煤气了,我原来这些深入骨髓的艰苦记忆也淡忘了。每年回去,一切便的如此亲切。沿着当年走了千百次的田埂路,山路一遍遍地走过去。冬季的荒芜也变得如此有生气,假如下了雪,冰清玉洁的一个世界,更是沉醉其中….
可是,我真的能像村里老人们搬把椅子悠闲地坐在空地上晒太阳,我真的能谈定地在村里人锐利的目光中自如的走街串巷,我真的不需要一个城市人的身份,在北京有房有车标识。我不清楚…
回到村里,似乎又不是我在北京想回到的村子。除了独自一人每天一次次在山岭田地静静走漫步,我很难回到人群中去,我发现我跟他们的隔膜如此之大。我只好失望地逃也似的回到喧嚣的大都市。
我有时很疑惑,自己也许是受了传统文人士大夫的影响,他们灰心仕途,不堪官场相互倾轧,惮于案牍烦劳,故去官归隐,纵情山水,侣鱼虾而友麋鹿,甘老林泉。我又很疑惑,像我们这样的城里人,每天机器一般奔忙,任凭春去春来花开花落,眼中只有米禄,在疲倦和迷茫之时,才会到去山水间放松精神,找寻自我,每个城里人都有一个田园生活的梦想,舒适的几层小楼,宽阔的院子,可以种菜,可以养花…然而少了城市的便利,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他们真的过的了吗?不过是喧闹中寻找精神所托而已。
从乡村来到城里,为了生存发展而奋斗,突然发现灵魂无所寄托,无处安放,回到乡村时,早已物是人非。
我明白了,自己不过是借着儿时熟悉的山水草木给灵魂造了一个乡村,可是村里人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