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秀姑从苦日子来,早已习惯了节俭。好日子来了,还一味地节俭,舍不得将日常的剩菜剩饭倒掉,往往被儿子媳妇叨唸:妈,您老是把自己的胃当垃圾桶,从长远健康来看是得不偿失的!
新时代,孩子们是该倡导新的健康生活方式和理念。可她这一大把年纪了,习惯了,老觉得啥也舍不得,就是一张白纸也舍不得扔,不是还可以用来写字画画作草稿吗?她总是这样对年轻人说。但想想大家的健康,饮食卫生还是要讲究一些。
相对于吃穿用,秀姑更喜欢看书。但人老了,记忆力一年不如一年。上讲下忘,越近看的越忘得快,反而是越久以前的越常想起,图像也清晰。脑海里会时不时地浮现出当年,包括那些过往岁月里经历的生活印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知是不是也是习惯性的舍不得……
一. 没书看的岁月
1. 遗憾的焚书
自打秀姑有看书的记忆起,家里是没有书的。因为在解放前夕,当过两年乡长的父亲突然离家出走,抛下才24岁年轻的母亲和她兄弟三个幼小的孩子。
她那老实贤惠的母亲,为了不惹是生非,狠狠心把父辈们留下的一堆书籍抱到院子里付之一炬。
那时秀姑他们年少无知,哪里知道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之说,不但没有加以阻拦,还觉得很好玩,蹲在一旁帮忙,凑热闹。
兄妹俩手忙脚乱地学着母亲那样,先是把完好无损的一本本书撕成两半,然后再几张几张嘶啦嘶啦地扯下来扔进火堆,薄如蝉翼般的纸张遇火就着,焱焱火苗吐着长舌头呼呼上窜,冒出的缕缕青烟盘绕上空,久久不散。
一阵风刮来,片片纸灰如同一只只轻盈的黑蝴蝶飞翔在空中,然后又旋转着缓缓飘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鼻的油墨烟味和纸张的焦糊味,氤氲不散,呛得两小孩涕泪恣流,咳咳地嗽个不停。
几个小时的烟熏火燎,两孩儿被烘炫得面红耳赤,争抢着撕烂纸张的两双小手,脏兮兮的就像那黑不溜秋的猴爪子。
烧了大半天,院子里留下一堆忽明忽暗奄奄一息的纸灰。做事谨小慎微的秀姑妈怕风卷残云引起火灾,从水缸里舀出一大瓢水当头浇下,随着几声滋滋的响,几团烟灰扑棱而起,好在很快又沉寂下去,一堆小山似的灰烬终于停锣熄鼓。
秀姑稍长后找书看而不得,有一次很惋惜地跟母亲提起焚书这件事。母亲说她虽没念过几年书,可自小也听外公说起过“家书抵万金”的话,可那时候面对时代风云,家庭突变,你父亲走后杳无音信,不知是死是活。如果活着也不知他有否去找半年前就赴台的二叔三叔,要知道那时“台湾”二字,可是人们心目中谈虎色变的地方,谁都怕粘上关系,都退避三舍,不敢大声提及。
她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整日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自从16岁嫁到黄家,上有八十多岁的曾祖母和六十多岁的爷爷奶奶,还有叔叔婶婶侄儿侄女,自己的三小孩,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忙得昏天黑地,像个陀螺转个不停,哪有时间去看书,再说那些大部头的书她也看不懂。
老人归西的归西,能走的了的也都走了,只留下他们母子四人。今后日子该怎样过?她两眼一抹黑,心里空荡荡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希望家里平平安安,把孩子抚养成人。
心里总觉得那些旧社会留下的书有点不对劲,怕会给家里带来麻烦。到底哪不对劲又说不出来,模模糊糊的似懂非懂,又没人给她指点迷津,只好鱼龙混珠,抱出去烧掉。虽然一本本厚厚沉沉的还散发着油墨香,烧了心里也觉得挺可惜,但她无可奈何。说着不停地摇头叹息。
虽然半个多世纪过去,那情景仍历历在目,清晰地存留在秀姑那泛黄的童年书签里。
每当她想起由于母亲的胆小怕事和无知,本是一本本“颜如玉”的家书被烧毁殆尽,心里总不免会隐隐作痛,觉得遗憾。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当时秀姑妈没有自知之明,一把火将书烧掉,那在文革“破四旧”中这些书也必定在劫难逃,那所谓的一座座“黄金屋”也必然轰然倒塌,只不过多苟存了十几年而已。
秀姑有时也会天马行空地胡思,要是那些书在,说不定她早就成为一名写作高手,也不至于现在老了老了还在努力看书学习……
好在现在缺什么也不缺书,应有尽有,只要你有精力。这样想想,秀姑心里也就释然:做什么事能比看书更舒心更惬意的呢?只要你的梦还在,不忘初心,就是幸福的,尽管七老八十,都为时不晚。
一生与书结缘,足矣!
2. 母亲的启蒙
随着年龄的增长,秀姑他们都相继上了小学。多少个冷清的夜晚,斜月穿窗映寒光,殷殷深情母子依。
睡觉前,三个乖巧的孩子会经常围坐在纳着鞋底作女红的母亲身边,听她讲小时候从外公那儿听来的、从戏文那里看来的五花八门的故事。
《西游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三国演义》桃园三结义、诸葛亮的空城计、草船借箭、李白铁杵磨成针、匡衡凿壁偷光、孙敬头悬梁、苏秦锥刺股、车胤囊萤映雪等故事。他们听得如痴如醉,听得口水淅沥淅沥地往下淌。
除了讲故事,母亲还会教他们读在家乡流传的儿歌:
《指纹谣》
“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开酒库;
四螺没饭吃,五螺做乞食(乞丐)……”
六螺圆车车,七螺做老爹,
八螺是庙祝,九螺会当家,
十螺管天下。”
《砻砻“措”》(砻long:磨,措:谷子)
“ 砻砻措,措砻砻。
糠养猪,米养人。
链糠(粗谷皮)养鸭母,
鸭母生蛋养主人……”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
除了儿歌,母亲还教那些通俗易懂的古诗,像李白写的【古朗月行】: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作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还有《静夜思》、《草》、《春晓》等简单的诗篇都是他们最喜欢读的。
那时候没有课外书没有电视机,可从母亲口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的故事和歌谣,打开了秀姑他们童年那扇闭塞的天窗,给他们五彩缤纷的梦幻插上了一对隐形的翅膀。
3. 乞丐“人生”的歌谣
那时,秀姑所在的邻乡六都坂东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乞丐,五短身材,大鼻子厚嘴唇猪耳朵,大头大脑戴一顶破草帽,肩上搭一条布褡裢,穿一身宽松邋遢的灰色衣衫,打着赤脚。一年四季到四邻八乡,走街串巷,挨家挨户,不耻下问,乞讨为生。人们都叫他“人生”。
春节前后吃的东西比较多,“人生”也就来得比较频繁。他一手拄根齐人高酒盅大的开叉小竹竿,一手挎个旧篮子,篮子里搁着一块碗一双筷子,走起路来碗筷碰撞丁零当啷地响。
别看“人生”说起话来趵突的上嘴唇包住下嘴唇,瓮声瓮气,像个滑稽的小丑,可他却能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深得人们的欢心。
他一走进村子,故意把那根开叉打狗棍用力地敲击地面,老远就传来小竹竿发出的嘁嘁嚓嚓和他那粗旷悠长的踏歌声:
“白一一粿一一白策策(洁白)啰,今年发财真一一正一一快……啰……”
秀姑和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一听见那熟悉的声音,都会兴高彩烈地从房间里跑出来,一哄而上,拍着小手欢呼雀跃:
“嚯,人生来了!人生来了!”
“人生,快来唱首歌!我们就给你好吃的。”
……
人生听了两眼笑弯弯,从容不迫地脱下那顶济公戴的那种破草帽,挂在脖子上,摇头晃脑地用本地话,一板一眼地诵读起那首民间广泛流传,老百姓耳熟能详的《真鸟仔》歌谣:
真鸟仔,啄啵啵,
三岁孩儿诶(ai会)唱歌。
不是别人教奴唱,
是奴肚子通通(哥)。
真鸟仔不噜习(扑腾翅膀),
间壁伊婆做生曰,
有请伊(他),毛(没有)请奴(我),
害奴梳头缠骹(三寸金莲又长又臭的缠脚布)做半曰……
他读一句, 孩子们跟着诵一句,拍着小手,打着节奏。朗诵完了,站在一旁的大人小孩都拍手称快。
期间,这个大娘给他一块馍,那位奶奶递他两块白粿或年糕,还有三姑六婆给他一捧两捧的花生、糖果、瓜子等东西,他都一股脑儿地往褡链里装。
俗话说:“肮脏吃,肮脏肥,脚腿还大杵臼槌。”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别看“人生”吃的是百家饭,长得很像“水浒传”中人称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的样子,身材短矮,体态丰腴壮实,面目有点丑,可他从来不生病,因此一些体弱多病又金贵的孩子都认他做干爹,以祈求平安福报。
“人生”最爱人家给他白粿了,那糅糯白花花的粿粿要是吃不完,可以泡在水里对付几天;还可以剖成片晒干储存起来,日后随吃随取,学别人那样倒点虾油撒点虾皮葱花,再搁点肉丝青菜,或煮或炒,都是好吃得不得了。
当然,他更喜欢人家给钱,五分一角的积少成多。毕竟生活中柴米油盐酱醋茶,处处都要用到它,看好病痛也要用到它;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走遍天下。再说,钱带起来既方便又好用,不像那些稵粑粿仔沉甸甸的,乞多了弃之又可惜,一路驮着肩膀又痛……
“人生”会见风使舵,见到年轻媳妇立马调转船头来一句讨喜的话:
“白粿炒蒜仔,明年就生‘冬末仔’(男孩子)”……
碰到一般人就唸当时的国事天下事:
“白粿‘白策策’,支援越南打‘米帝’(美帝)”……
……
他除了逢人会行阿谀奉承说好话外,还会助人为乐,有时见人干活,诸如推磨砻谷,也会主动上前搭把手。因此人们都不嫌弃他。
乞丐“人生”看尽人间百态,有丰富的生活阅历与经验,加上他的小聪明,使他即兴爆出的话语诙谐幽默风趣,给那一带地区的孩子们和秀姑,干涸的童年生活注入了一股鲜活的文化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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