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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少年的时候，见过很多江湖艺人的表演。有的刷枪弄棒，有的做些小戏法。好像有一个叫“三仙归洞”的小戏法儿，两只碗三个海绵球一只筷子，不知道卖艺人用了怎样的魔法，海绵球很听话，让出现在哪只碗里，只需吹一口气，掀开碗时，果然就在那里了。那时年幼，好奇得很，一心想学来好在同学面前卖弄。终于没有胆量向卖艺人提出，以为憾事。及长，方晓得那不过是用了障眼法，不过手快倒是真的，人的眼睛是跟不上的。知道了这其中的古怪，便也不觉得如何神奇了。对那艺人的崇拜之情也消了许多。
也有有真功夫的，硬气功、单掌劈石、轻功、缩骨功等等，这些看过之后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并且是实实在在佩服那些有真本事的人。此外还有一位艺人的表演，虽也留给我很深的印象，到现在也还能清晰地描述，只是对哪艺人的感觉无法言说。好奇的很，又不像是敬佩，复杂得紧。直到现在，一回想起来这感觉犹在。
仲秋的傍晚，太阳还没有落，晚霞映得西天一片火红，照在人们脸上古古怪怪的。忘记了是谁在街上喊了一声——耍戏法的来了。我便赶紧扒完最后一碗饭，撂下饭碗，推门便跑了出去。外祖母还在后面叮嘱慢着点儿，我已经跑出家门很远了。
我来晚了，围着的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乡人的业余生活非常单调，好容易有热闹可瞧，谁肯轻易放过？村子里除上了年岁的几乎都来了，无论男女。我占着身骨瘦小的优势，拼命往里挤，惹来一路接二连三的训斥声。顾不得许多，终于钻了进去站定，外面的训斥声还没有停止。
场地中间站着两个外乡人，一老一少，长者四五十岁光景，因长年经受风雨，看不确切年龄。小者十三四岁，瘦小如猴，机灵古怪。
长者先向四外抱拳作揖，说了一通卖艺人走江湖说的行话。具体说了什么已记不得，当时没留心听，我只在乎表演。开场白说完了，他从毛驴车上取下一只古旧木箱，箱子上面上着锁，锈迹斑斑。从腰间取出一把铜钥匙，打开锁，从箱子里面取出一大盘麻绳。麻绳编得很粗，看样子很结实。因为盘着，所以无法分明有多长，估摸应该很长。
但见他将绳盘端端地放在地上，招呼那小子过来。那小子不言语，一个机灵蹿到了他跟前。他又向观众抱了抱拳，说：“来到宝地，给老少爷们儿表演一个祖上传下来的绝技，表演得好，请大家赏点饭钱；如果演砸了，还请大家海涵，不要见怪。”又说请大家向外退一退，把场子让出来。
他如此说，更加吊起了观众的胃口。到底是什么样绝技呢？还是祖传下来的，还有演砸的风险。一边疑惑着，一边也都顺从地向外退了四五步，场地一下开阔了许多。
也不见他做什么准备，只是微微地蹲下去，用手提起绳头，左手虚扶着绳子，绳子慢慢地向上升起，奇怪的事情终于出现了，绳子升起的高度已高过了他的右手举起的高度，已不能继续向上提，于是便松开了提绳头的手，奇怪的是，那绳子依然笔直，并不垂下来。他的右手垂下去，左手依然虚扶着那绳子。绳子竟然自己向上升去，一直升上去。
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不信世间有此奇事，但分明就发生在眼前。那绳子还在继续向高空升去，像个精灵似的，终于不见了那绳子头，只是那余下的绳子还有多长，仍看不分明。他似乎在念动什么咒语，拿开了那虚扶着的绳子的左手，又向外抱拳：“众位老少，小珂远道而来，未准备什么礼物，今儿就让我这小子上天去偷几个蟠桃来奉给诸位。”他这一说，围观的更是惊呆了，一面怀疑着他的话，一面又极力想看他如何继续。这样的表演是他们从没见过的，真是开了眼界。便都一哇声叫道：“好哇——”
“天色不早，说去就去。来，小子去给叔叔大爷们偷几个蟠桃回来，当心当心。”那小子没有言语，极麻利地脱掉鞋子，向手心里唾了唾，双手抓住麻绳，两脚一用力，早已蹿到了绳子上面。出奇的是那绳子竟纹丝不动，坚固得很。但见那小子双手抓着绳子，双膝紧并，活像一只猿。蹭、蹭、蹭，眨眼的功夫竟不见了踪影。看着的人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睛紧紧盯着天上，虽仍有些疑惑不定，一面也盼着小子真能偷几个蟠桃回来尝鲜。
就在我们紧张不安焦急等待的时候，突然那长者变了，脸色极严肃地说：“糟糕，小子不慎被发现了，有天狗在追着咬。”我们也都支起了耳朵听，只听到远处村口有野犬在吠，不像是天狗。又都莫名其妙。正疑惑间，就看见半空中兀的丢下几块血糊糊的东西，砸在土地上，激起一阵尘土。
围观的人一下子向外散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惊魂未定，就见那长者一下瘫坐在地上，继而嚎啕大哭。人群里有胆大的向前走去，看分明那血糊糊的东西正是那去偷蟠桃小子的血肉。大约十几块，散落在泥土里，惨得可怜！
他们便去扶起那长者，好言相慰，半晌，那长者终于止了悲声，凄凄惨惨地对众人说：“小子已死，未能偷来蟠桃孝敬大家，从此以后孤独一人，也不能再以卖艺为生，打算就此收拾小子骨肉，带回老家去下葬。”说着说着又落了悲声。
围观的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仍有狐疑未定的，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可是又寻不出所以来，心里像堵了什么东西。一些上点年纪的陪了许多眼泪，感叹艺人的艰难。便有人走过去帮助艺人收拾了那小子骨肉，一面又劝解了几回。收拾停当了，把那小子骨肉放在毛驴车上，那盘绳子收了，放回箱子，重新锁好，搬回车上。
“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身上所带盘缠无多。”他收了悲声，向四外抱着拳。
大伙都明白他的意思，还没等他说完，便都伸手去摸兜里的钱。有出五元的，有出十元的，一面感叹一面将钱塞进男人的手里。艺人收好钱，又向四周做了罗圈揖，在夜色昏蒙里，赶着那辆小毛驴车向远处走去。围观的人也都散了，兀自唏嘘不已。
时隔月余，有外出而归的乡人说，在某地又看见了那卖艺人，依然赶着那辆毛驴车，车上放着那只古旧的箱子，箱子上着锁，里面应该是那盘不知道有多长的麻绳。只是让他吃惊的是，那箱子上面坐着一个瘦弱的小子，十三四岁光景，与那日上天偷蟠桃的小子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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