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见在人类所有的思想史上,如果只说一个哲学家最重要,这个人是谁?他说,你要说一个哲学家我说不出来,但是我可以说两个人很重要。我说,那是哪两个人呢?他说,第一个人是柏拉图,第二个人是达尔文。我说,这个很新鲜,一般我们不把达尔文归在哲学家门类里面,他是生物学家。
因为这两个人奠定了人类看待世界的两个基本方式。柏拉图的方式,就是我脑子里想一个东西,然后就可以影响世界。如果你是电视剧的编辑、剧本杀的老板,你走的就是柏拉图的路线。你在脑子里构想一个东西,然后就可以投射到世界,并且塑造世界。这是一类思想。
还有一类思想就是达尔文开创的传统,把自己拿开,咱们是谦逊的苍白的也是可怜的一个小小的生物,我们被命运抛洒到这个世界上。我们怎么想根本不重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个可怜的生命在如此大的系统中,在如此漫长莫测的时光中,它会遭遇什么,它会演化出什么。这个思想传统是由达尔文开创的。
那么多文字、叠床架屋的著作,无非就是这两种思想,最重要的就是柏拉图和达尔文。恭喜各位,今天晚上你们会拿走其中一半,就是王立铭老师的这门课。
接下来有请王立铭老师给我们讲进化论,对我们应对复杂环境、在复杂组织的演化当中,它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我自封为大家的学习委员,王立铭老师讲完之后,我会再上来聊一聊我受到的启发。有请王立铭老师。
各位晚上好。非常高兴来这儿,把人类思想的一半精华用一个小时的时间给大家聊一聊。如果说罗胖是今天晚上我们这节课的学习委员,那我就谦卑一点,说我是人类这一半重要思想的学习委员,希望能用这种姿态把进化论思想带给大家。
细菌型组织 VS 农业社会
当然进化论是发展了150多年的非常复杂的思想,它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过了生物学本身。所以在今天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内,我们没有办法把进化论整套思想用一个非常快餐式的方式告诉大家。当我接到启发俱乐部邀请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用一个什么样的姿势,能够在进化论思想上切出一个小切口,带大家从那个小切口里看看,这个思想到底长什么样,以及它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刚才罗老师讲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点,就是进化论具有双重的意义。首先,它当然是一个脱胎于地球生命的对生物学现象进行解释的思想或者理论。
大家如果对中学生物课有那么一点印象的话,可能会有这么一个感觉。生物课虽然在高考在分班的时候我们一般会把它归入理科,数理化生物这些都算理科,政史地是文科。但在学生物的时候,感觉不像是学一个理科,反而像学一个文科。因为生物课会告诉你们大量的知识点、大量的事实,但是这些知识点和事实看起来没什么逻辑,总是充满例外。不像中学学物理,有几条定律,比如万有引力、牛顿三定律,可以推导出各种各样复杂系统怎么运行的。生物不一样,每页都会告诉你崭新的知识,这些知识之间缺乏共通的逻辑串起来,学起来像死记硬背的文科。
这个想法是有道理的,生物学确实是非常复杂而且充满例外的学科。生物学家经常拿这个事给自己开玩笑,说我们这门学科如果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永远别说永远,永远也别说不,因为总能找到例外。这当然是让人非常痛苦的事情,不光是大家学生物的时候痛苦,我们作为生物学家研究生物现象的时候其实也挺痛苦的,因为找不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所谓普适的定律。
我今天要说的第一条,就是如果你抛开所有这些复杂的事实本身来看的话,生物学里是有一个理论能把所有复杂的甚至某种程度可以说混乱的知识给串在一起的大理论,进化理论。
这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进化生物学家杜布赞斯基说的话,非常好地概括了进化论在生物学的地位:“若无进化之光,生物学毫无道理。”如果你拥有了进化这个工具这个方法论,或者这种理解生命现象的眼光的话,你会发现生命现象不管它再复杂再多变再充满例外,最后有一个普适性的大统一的理论把它穿在一起,它对于生物学是革命性的至关重要的理论。
今天我要说的主要不是这条,而是进化论在生物学里如此重要,是因为它很好地解释了一个不需要指挥官、不需要上帝视角、不需要柏拉图的设计思维,而是自然而然从无序中走向有序、从没有现象到有现象、从简单的现象走向复杂现象的所有的东西,只要它符合自发的从简单走向复杂的规律,它都可以用类似进化的思维方式来解决。
生命当然是这样,没有设计者,没有指挥官,它是自发从自然界出现,然后逐步走向复杂,走向人类今天这样的高度智慧的物种。人类世界中有大量的问题,虽然不是生命现象,但同样符合自发出现的秩序。这意味着进化的思维在生物学之外,也有非常广泛的用武之地,能够解释刚才我说的所有复杂现象背后的根源或者背后的规律。
两年多以前,我和罗老师第一次在聊《进化论50讲》这门课的时候,我当时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进化论是地球上唯一可靠的成功学。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们知道,我们在自己的生活中、工作中,在思考人生意义和人生价值的时候,会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面临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或者没有人解答过的复杂问题。这个时候,也许人类积累的所有知识和理念里,已经找不到一个经验或者定理或者理论能够帮助你了。这个时候,我们不妨把眼光投入到生物世界里。
生命世界从它出现到今天,已经差不多过去了40亿年。在这40亿年的时间里,地球生命实际上是经过天文数字一样的反复的试错、反复的迭代、反复的演化最终走到今天的。在这个过程中,所有能够让复杂系统运行起来的成功经验,都已经被进化遍历过,同时呈现在今天的地球上。反过来说,所有那些不成功的教训,也应该已经被地球生命在40亿年的历史上,经过反复的尝试,然后放弃了。
当我们面临所有复杂问题的时候,找不到现成的解决方案或者指导的时候,不妨把眼光投入到生物世界里,应该能找到成功的经验和教训,这就是进化论是世界上唯一靠谱成功学的原因。我带着这句话,来看大家在日常工作生活中会遇到的问题,它能解决的问题肯定很多。
我想了很久,决定挑一个每个人在人生各个阶段都会遇到的问题,那就是复杂组织的问题。
我们知道,人类之所以是人类,除了人个体的能力非常强,我们有一颗非常大的大脑之外,还有人之间能形成各种各样的组织,能够实现渺小的个体无法完成的伟大任务。可能是社区的组织、学校的组织、工作里的组织,也可能是宗教和政治的组织,它们都是一种组织。
回望人类一万年的生命世界,今天大家能想到的所有组织都在变得非常复杂。大家想想自己工作的公司、居住和生活的社区、读书的学校、我们生活的国家、身处的世界,组织已经变得复杂到不是任何一个人类个体能对它全部规律进行理解了。
为什么组织一定要复杂成今天这个样子?我明明看到它当中存在各种各样的缺陷,有各种各样的冗余,有完全不需要存在的多余的事物,有各种各样的缺陷没有解决,为什么它仍然要用这种方式运行?当我看到组织的强大之处之后,我应该用什么方式应对解决这些问题?
接下来,我希望用进化的眼光帮大家理解一下,当面临复杂组织问题的时候,生物学或者进化论给出了什么样的解决方案。
首先,就和我们看到的所有人类组织一样,生物组织也天然有一种从简单向复杂演化的内在趋势。大家如果对进化论完全没有知识储备,可能天然觉得进化当然是从简单到复杂的变化过程。比如,像细菌这样的单细胞生物三四十亿年前就形成了,人类这种高度智慧的生物、如此复杂的人类社会最近几十万年甚至一万年之内才开始形成。看起来它确实在时间上有一个从简单到复杂的演进规律。
但是如果你对进化论有一点了解,会意识到这种想法可能不对。大家经常举的一个例子,是人体中的寄生虫。寄生虫进入身体之后,显然经过了退化过程。当寄生虫在人体中生活的时候,已经不需要自己寻找食物了,它的感觉系统就大范围退化了。同时它也不需要主动消化食物,因为我们人的消化系统已经把食物消化好了,它的消化系统也大范围退化。最终只留下了比较强悍的防御系统,防止它被人的免疫系统杀死,也留下了非常强悍的生殖系统,保证它能够高效率地繁殖后代。从这个例子来看,你可能会说进化其实不是从简单到复杂的单向性的发展过程,它也有从复杂到简单的过程。
无论如何,我们看到的整体性的趋势,是伴随着进化的时间的推移,所有生物组织的平均复杂程度确实是在向上升的。毕竟三四十亿年前地球上,没有人类这么复杂的生物,也没有大象、蚂蚁这样的复杂生物,那时候主要是单细胞生物,它的结构很简单。这背后有一个很有启发性的道理,就是一个系统在自发演化过程中,如果你不给定方向的话,它尽管会出现从简单到复杂、也会出现从复杂到简单的演化规律,但宏观来看,一定是平均而言从简单越来越复杂。
原因很简单,所有组织要出现,它对复杂程度有个底线的要求。大家要成立一家公司的话,它至少要有几个关键的岗位必须要有。但是它没有上限的要求,只要时间足够长,环境资源足够多,一定是可以逐渐演化出你无法想象的复杂程度的。大家可以想象一下结果是什么,如果有一个底线,复杂度无法向下继续简化,但是向上是没有天花板的情况,只要给定时间足够长,自发的演化最终一定会产生平均复杂程度越来越高的组织。
为什么我会说这点很有启发性呢?如果大家意识到这条,就马上会意识到,我们周围的组织变得越来越复杂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它不会因为你看到了一个复杂组织,你意识到它中间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于是你觉得复杂是不好的,你需要抗拒它、克服它,把组织重新带回简单、重新简化它,这点在理论上是做不到的。只要你给定足够长的时间,一个组织就一定会呈现出从简单到复杂的演化趋势,这是必须要承认的一个背景。
如果我们接受复杂程度的上升是一个必然趋势的话,接下来的问题就不是消除和打破这种复杂性,而是找出方法来应对这种复杂性,来解决复杂性中出现的刚才我们说的那些问题。
关于这条,生物世界里给出了我们三个非常有趣的,在我看来对人类社会组织也有非常多启发性的,应对复杂性的方案。我叫它三种复杂性解决方案,分别是:细菌型组织、大象型组织、蚂蚁型组织。
这三种方案待会和大家分别剖析,你会看到,它能在人类社会组织形态中找到非常有趣和启发性的对应,甚至也能对于人类未来世界的组织形态应该长什么样给大家提供一个启发。
第一个方案,细菌型组织。
说到这里大家可能有点困惑,因为细菌是非常简单的单细胞生物,一个细菌就是单个细胞。在大家的印象中,细菌是一个单打独斗的不需要组织的生物个体。你想,它繁殖不需要找配偶,直接进行一次细胞分裂,一个细胞变成俩,就可以完成繁殖后代的使命。它寻找食物也好,逃避天敌也好,完全是靠自己完成的。看起来,它好像是不需要组织的这么一种独行侠式的生物。
这种理解在大多数时候是对的。细菌这类生物在它从生到死的生命周期当中绝大多数时间,确实是一个不需要组织的单打独斗就能生存下去的生物个体。但是我接下来会跟大家讲到,即便像细菌这样几乎所有的生存使命都可以自己完成的生物,它在生活史中的一小部分特定的场合,也仍然需要组织起来完成一些单个生物个体无法完成的重要任务,甚至复杂任务。
先给大家举个简单的例子,可能很多人重视口腔卫生,会定期洗牙每天刷牙。其中一个问题是牙齿会长出牙菌斑,有一块颜色比较深的色素一样的沉着出现在你的牙齿上。其实牙菌斑本身就是一种特定的细菌型组织,它会一夜之间出现,附着在你的牙齿上,保证它的结构非常严密、防御功能非常强,使得你靠刷牙或者简单的口腔清洁已经无法去除它了。
从这个简单的例子,可以理解一下细菌型组织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单个细菌很容易被杀死,如果我们的口腔中出现了细菌,口腔里的免疫系统,很容易可以把单个细菌清除出体外;如果细菌想要在复杂和危险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就需要某种特定的组织形式来保证它的安全和生存。这是细菌这类单个生物个体要组织最重要的原因。
我用一个非常惊艳的例子和大家进一步论证,所谓的细菌型组织长什么样,以及它会发挥什么样的功能。这个例子发生在一种非常有趣非常漂亮的生物,一种乌贼身上。乌贼的名字叫夏威夷短尾乌贼,生活在夏威夷附近浅海的海域里。
这种乌贼和大家熟悉的甚至餐桌上出现的乌贼没有太大的区别,它有一个很有趣的特点是会发光。注意这个乌贼本身不会发光,它之所以能发光是因为它的体内寄生着一群能够发光的细菌。这些细菌叫费氏弧菌,它会聚集在乌贼体内发出非常明亮的银光。
它有什么用呢?首先讲对乌贼有什么用。乌贼的生活习惯是这样的,晚上的时候它就会出来,在浅海海底游泳,抓捕小鱼小虾作为食物。这就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麻烦,大家想象一下,浅海海底出现了一只乌贼,阴云密布的时候它很容易隐蔽,如果月夜出来捕食,月光照在背上会在海底产生一个阴影,这个阴影会把那些小鱼小虾吓跑。所以在明朗的月夜出来捕食,是找不到食物的。这些细菌在它的腹部发出明亮的银光,恰好能消除月亮产生的阴影,产生一种类似隐身的效果。乌贼能够发光是因为它体内的细菌能够发光,所以它就可以更好地抓到食物,生存机会就变大。因为它的生存机会变大,所以它体内能发光的细菌生存机会当然也变大,这是对于乌贼和细菌来说互惠互利的结果。
说到这里还没出现细菌型组织。对于乌贼体内的细菌来说,如果只有单个细菌或者很少量的细菌寄生在乌贼体内,这个时候它发光有意义吗?其实是没有的,单个细菌毕竟体量很小,发出的光是不足以消除乌贼产生的阴影,所以这个时候单个细菌发光对乌贼没有任何价值,反而会浪费细菌自己的能量,降低细菌自己的生存能力。
所以细菌就需要发展出一个能力,就是当它检测到周围细菌的数量不够多的时候,它就拒绝发光,把更多的能量用来繁殖后代;直到它繁殖的后代数量足够多,同时它意识到自己周围的同类数量足够多的时候,它们就同时开始发光,来保证能够发出足够明亮的光来保护乌贼的生存,从而间接地保护自己的生存。这中间的生物学过程非常复杂,这里我不多讲了。
大家会意识到,这种生存策略,第一,能够保证乌贼的生活,也保证自己的生活;第二,把细菌肚子里的费氏弧菌的生活历史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一个是单打独斗的阶段,细菌在周围的同类数量比较低的时候,完全可以忽略其他个体的存在,可以独立完成捕食、繁殖这些任务。当它发现自己周围的同类数量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会进入到另外一个极其活跃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中,它需要同步发光,消耗自己的一点能量保证乌贼的生活,从而间接保证自己的生活。
如果我们忽略细菌特征的话,大部分时候单打独斗,小部分时候需要集中起来完成某种特定任务的组织方式,是不是在人类中也能找到对应关系呢?它特别像人类世界产生文明之后在整个农业时代产生的组织方式。
我给大家讲两句中国古人的话和细菌型组织对比一下。一句话是在《庄子》里出现的,《击壤歌》里出现的一句话,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
这句话大家在中学语文课本上可能学到过,它说的是什么呢?描述的是一个农民在没有重大使命、没有重大任务,国家没有让他去当兵没有去打仗的时候发生的事。每天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自己种我的地,收我的庄稼,建设我的家庭,生我的孩子,所有这些事都他自己完成。这时候有没有所谓的皇帝对这个农民来说是无关紧要的,最好没有,这样他就可以把更多的资源用在自己的生存和繁殖上。
另外一句话也很有意思,也是中国古人说的,来自《左传》,叫做“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家的大事只有两件,一个是祭祀,一个是打仗。在整个农业时代你会看到,只有在极少数特定的场合中,这些原子化的农民才需要被组织起来,完成一两件特定的任务。比如兴修一个大型的水利工程,比如进行一场大型的祭祀活动,比如完成一场大型的战争,所有这些事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单个的农民是完成不了的,这时候他们需要被组织起来完成任务。
我们再用一个中国古代的历史学研究,进一步证明农业组织非常像细菌型组织的特点,就是在睡虎地秦简发掘之后,大家找到了一封秦国士兵从前线写给他家乡的信,告诉家里的父母,赶紧把自己秋天要换的衣服和购买食物的钱寄过来,否则他要冻饿而死。你看,在高度组织化的秦国军队里,单个士兵的生存,他的衣服、食物,甚至兵器都需要自己配备。这个结构非常像一个细菌型的组织。
大部分时候,一个青壮年的成年男性农民,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养活自己,养活自己一家老小,他是一个单打独斗的原子化的个体。但是在极少数的场合,他需要被组织起来完成一件特定的任务。大家想想这是不是有点像刚才描述的费氏弧菌的生活状态,在一生当中大部分时候,只需要负责自己的生存和繁殖,但是在少部分时候,当特定条件触发的时候,对于细菌来说,当然就是种群密度足够大,对于农民来说,可能是政府国家的一个命令,就需要组织起来完成一个特定的使命。这两者之间是有非常奇妙的相通的关系的。
接下来我们看看这种细菌型的组织,或者人类社会中的农业组织,有什么优势劣势?
它最明显的优势是生存能力特别强。原因很简单,因为细菌型的组织是一个高度去中心化的组织。大家想象一下乌贼体内的发光细菌,这个细菌的群体内没有任何等级和分工的需要,所有的细菌并不需要一个特定的指挥官细菌告诉它们,你们现在要同时发光了,也不需要一个特定的指挥官告诉它们,你现在不需要发光,可以自己去生儿育女。这些细菌单个来检测环境中的同伴密度,单个做出对环境的响应,最终会实现一个步调一致的结果。既然如此,意味着乌贼体内的细菌,死掉任何一个,对于细菌组织实现的功能,也就是发光,实际上是没有任何损害的。这样的组织当然会有极其顽强的生命力,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是这个感觉。
当然它的劣势和它的优势是相辅相成的,既然它是一个去中心化的,而且不存在层级,不存在分工的组织,意味着它的效率非常低。它没法分工,个体之间没法实现精妙的配合,没法协作,没法实现一个比单个任务复杂的使命。所以它只能做一些非常简单的事情,比如发光。
它的优势和劣势是一体两面。我们甚至可以做这样的推想,人类社会中那些生存能力特别强的组织,也许效率不是特别高,但因为拥有了细菌这种去中心化的特征,所以它的生命力变得特别强。
说到这儿,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我们真要从人类社会中找一个和细菌型组织特别有对应关系的组织,同时也是特别长命的组织,到底是什么呢?
我的回答很简单,人类社会中最长命的组织就是宗教组织。甚至有一些历史学家认为,在一万年前人类开始形成村庄的时候,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进行祭祀。当然这是人类学研究的一个流派,有些人有不同意见。但无论如何有一个共识,就是人类的宗教组织应该出现在至少八九千年前,在人类刚刚开始进行农作物的驯化和组织成村庄、部落的时候,已经开始出现所谓的宗教组织了,一直到今天它还在存在。所以宗教组织的生命力要远长于我们人类建立的其他所有组织,包括国家,包括学派,包括一个商业机构。
大家想想,为什么宗教会成为一个非常长寿的组织?可能恰恰是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和细菌型组织有共同点,特别是它们都有去中心化和缺乏层级、缺乏分工的特点。当然了我们今天地球上的宗教组织已经变得非常复杂,确实有一些不同的变种,有一些宗教组织其实中心化程度是很高的。
大家想象一下,宗教组织出现的特点,无非是一群直接从事生产工作的人,需要在一生当中的特定时间完成一些宗教组织赋予的任务,这个任务可能非常温和,比如每周做一个礼拜,也可能非常激烈,比如需要组织起来打一场宗教战争。但无论如何,它和细菌型组织的特点一样,就是每一个单元中的个体整个一生都可以被分成截然不同的两种生存状态,一种是单打独斗完成自己的使命,一种是被组织起来完成特定的任务。这种组织导致的一个结果,虽然效率不见得非常高,但它的生命力是非常顽强的。
细菌型组织虽然有生命力很强的特征,但它有一个非常致命的缺陷,就是它的效率非常低,因为它没有分工,没有配合,也没有层级系统。解决这个复杂组织的效率问题,生物世界也给出了另外一个解决方案,就是大象型组织。
大象型组织 VS 工业社会
大象这个名字是我一拍脑袋起的,并不是只有大象才是这样的组织,仅仅是因为大象是咱们人类日常生活中能见到的体型最大的动物,像蓝鲸比它大,但我们一般见不到,大象在动物园里还是可以看到的,所以我们用它代表这种效率非常高的、非常强有力的、非常复杂的一类人类组织。
大象型组织是怎么形成的呢?我们可以把一头大象看成是体内所有细胞形成的组织。一头大象体内大概有几百万亿的细胞,它们组织在一起构成了大象,完成一些单个大象细胞完全无法想象的任务,比如去树上摘一个野果,这样的任务一个细胞当然是无法完成的,但大象可以。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这几百万的细胞在一起忠实地服从一个中心化的指令,完成一个中心化的任务,同时还能比较严守纪律,忠实遵循自己所被赋予的使命和角色,这到底是怎么实现的?大象型组织到底通过什么样的机制保证它能够平稳、安全,同时有效率运行的?
我觉得主要有三条:
首先,需要有一个共同利益基础。这几百万亿个身体细胞需要有一个共同利益基础来保证它们心甘情愿在一起完成一个任务,而且完成这个任务对他们每个人都是有好处的。
第二,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之上,他们才可以完成非常复杂的分工合作。
第三,在如此复杂的组织内部,一定不可避免地出现反叛,出现挑战,出现不听话的孩子,我们也需要类似博弈和压制的机制来保证这个组织的纪律和稳定性。
我们接下来从这三个方面看看大象的组织是如何构成的。
首先我们要意识到,大象型组织体内所有的几百万细胞是一个基因层面的高度的利益共同体。原因很简单,大象体内的所有细胞,不管数量多大,都是同一个受精卵经过无数次的分裂形成的。一个受精卵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这样持续分裂下去会构成大象体内所有的细胞。这导致了一个天然的利益纽带,就是所有大象身体细胞都共享几乎完全一样的遗传物质,它是同一套NDA复制而来的。这就意味着对于所有的大象体内这些细胞来说,不管哪个细胞成功繁殖了后代,都等于是其他细胞也繁殖了后代,因为它们传递的是同一套遗传物质。
因为这种基因层面高度的利益一致性,至少从进化的层面看,会有相当一部分的身体细胞心甘情愿放弃繁殖后代的能力,帮助身体当中极少数的生殖细胞,比如一两个幸运的卵子,一两个幸运的精子,来获得繁殖后代的机会,把自己体内的遗传物质传递下去。这是这种身体细胞和生殖细胞之间截然不同的分工,本质上是基因层面上构建了一个利益共同体。
有了这样的利益共同体之后,所有的身体细胞就可以进行更详细的分工。原因很简单,因为反正都已经放弃了生殖的机会,我要做的事无非是帮助体内几个幸运的生殖细胞,在我死之前让它找到另外一半繁殖后代,既然如此我们再进行分工,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损失了。不管是我变成一个皮肤细胞,还是变成一个肌肉细胞,还是变成一个神经细胞,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我能帮助那颗精子和卵子找到后代,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所以就有了分工和合作的基础。大家可以想象的是,这种分工和合作的第一步是首先要完成身体细胞和生殖细胞的分工。
关于这一点,我们举一个生物学上非常简单的例子讨论一下。这个生物叫团藻,是一种藻类,多细胞的藻类,它体内大概有几万个细胞,数量并不大。但在这个团藻类当中实现了大象型组织的第一次分工,它出现了体细胞和生殖细胞分工。在团藻的体内这些发亮的小球是它的生殖细胞,这些细胞不需要负责吃东西,不需要负责运动,它被非常严密地很好地保护在团藻的体内,只需要繁殖后代就可以。这些构成团藻球的所有小细胞是它的身体细胞,这些细胞要负责光化作用、合成能量,要负责运动,要负责防御,但它们失去了繁殖的权利。
这次分工就导致了团藻的生命力比单细胞的藻类高得多,因为它可以同时吃东西,同时运动,也同时繁殖,这几件事可以同时进行,这就是分工导致的效率的提升。因为基因层面的高度利益一致性,这些身体细胞并不觉得自己损失了什么,因为生殖细胞繁殖了也意味着它繁殖了。
在这个基础之上进一步分化,进化得更复杂,这些身体细胞逐渐变成,像大象体内各种各样的细胞,像我们人体内的负责消化的、负责运动的、负责感觉的细胞,都可以继续分化而形成。这一点大家比较容易理解,只要有了利益共同体,接下来的分工和分化都是容易想象的。
在这儿我主要强调的是这么一点,分工合作,有些负责繁殖,有些负责保护繁殖细胞的分工,看起来在进化意义上是很有道理的,但这无法避免组织内有些成员觉得不公平。因为你想象一下,对于大象型组织的任何一个细胞来说,它的生命是很有限的,即使寿命再长等到这头大象死亡的时候,它也随之而死,但它保护的那些生殖细胞是有无穷无尽生存能力的,甚至可以认为是永生不死的,因为它如果能够变成孩子,变成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就获得了永生的机会。
死和永生是命运上巨大的不平等。即便从宏观上来看,这是对整个组织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但微观来看,对于单个的细胞来说,这是不公平的,因此它天然有反叛的冲动,这也是为什么包括大象在内所有的多细胞生物都会出现癌症,只是多和少,早和晚的问题。
癌症,我们可以把它看成一种本来应该保护生殖细胞的、生命很短暂的身体细胞,突然有一天,它决定,我要重新夺回我繁殖的权利,我不想把我繁殖的权利让渡给那几个少数的幸运的生殖细胞,我想重新获得这种自由的一种行为。它是对细胞分工的一种反叛。这也是为什么多细胞生物体内出现这种情况是进化导致的、无可避免的。这可能也会让大家意识到,为什么组织内部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挑战,实际上从进化角度看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个体的利益和整个组织的利益,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完全一致,所以这件事必然要出现。
我们接下来要看看,对于大象这种成功挺过了无数次进化挑战的生物来说,靠什么样的机制防止这种事情的出现。
我们知道尽管癌症是所有多细胞生物必然会遭遇的一个命运,但大象恰恰是所有动物中得癌症概率非常低的,甚至可能是最低的之一。因为大象内部安装了一个所谓的“纪检监察系统”,这个系统的功能很有意思,就是如果发现一个已经分工好的要执行身体机能的细胞决定反叛,就会第一时间发现这种反叛的动力,然后把这个细胞给杀死,启动一个自杀程序让这个细胞死掉。在大象体内这个自杀程序的强度远比人类强,这可能是因为大象体内细胞的数量远比人类多,所以它有非常强的纪检监察的功能,使得它能识别出绝大多数的癌细胞并将其杀掉。内部发现有问题就把它干掉。
但癌细胞本身也在进化。你的监察系统如果是固定的,癌细胞一定会发明一些方式来绕过它,破坏它,克服它,最终还是会产生癌症。所以这是一个监察系统无法克服的问题,只要你是一个固定的模式就会被克服,进化总会找到一个解决方案,尽管是一个坏的解决方案。
为了应对这个问题,大象型组织,也包括我们人体在内,开发出了另外一套“纪检监察系统”,它是从外部来的,是什么东西呢?就是大家熟悉的免疫系统。我们知道免疫系统最主要的功能,是识别入侵的细菌、病毒这样的微生物来保证我们的安全。但同时免疫系统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识别你体内的癌细胞,把它在第一时间杀死。
拿我们人体为例,即便健康的成年人,我们每天体内也会出现几百和上千个癌细胞,但其中的绝大多数甚至全部都会被免疫系统在第一时间杀掉,这样我们得癌症的概率远比癌细胞出现的概率要低得多,这是一个很有效的系统。
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免疫系统具有这个功能,能把这些千变万化、千奇百怪的癌细胞给识别出来杀死呢?这是因为免疫系统对反叛细胞的识别方式和刚才我说的那套纪检监察系统完全不同。
它并不关心谁变成了癌细胞,它只关心身体内出现了哪些细胞和正常细胞不一样,它只要发现这个细胞和原来的细胞不一样,不管这个细胞到底是因为什么不一样,直接杀掉。可以想象一下,因为基因变异,也许大象体内出现一个好的突变细胞,那个细胞如果允许它发展壮大,可能对大象是有好处的,但免疫系统是不管的,它只要发现一个细胞和正常细胞不一样,就会把它杀掉。有这么一套机制的话,身体细胞是很难绕过它的,因为细胞变成癌细胞的过程中,一定会和正常细胞变得不同,这种不同可能是很多方向上的,但无论如何都会被免疫系统识别出来并杀死。
这是一个非常高效的系统,非常好,但这个系统会产生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它扼杀了所有的可能性。就像我刚才描述的,哪怕是大象系统内出现了一个非常好的代表着创新的、代表着无穷新的机会和可能性的变异,免疫系统也会把它干掉,也就意味着大象整个机制系统虽然保证了严密的秩序和稳定性,但它的创新能力变得很弱,这是大象组织的一个麻烦。
做一个类比,如果我们说细菌型组织很像人类世界中的农业组织一样,高度去中心化,没有什么分工和合作,大象型组织就特别像我们人类世界中的工业组织。
首先,大象型组织的身体细胞就像一个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有非常严密的角色赋予和分工,而且必须要执行这种分工。
第二,就像大象身体里所有细胞的运动是靠大脑控制的一样,它的指令系统和对环境的感知系统是高度中心化的,一个工业时代形成的组织,对外部商业环境的感知以及要采取的响应步骤也是高度中心化的。
有一部著名的电影,就是卓别林演的《摩登时代》,里面拿着一个扳手不停拧螺丝的卓别林,实际上就非常像大象体内一个身体细胞。第一,他必须忠实地执行这个组织赋予他的任务,就是拧螺丝。第二,在拧螺丝的过程中,他并不需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拧这个螺丝,他一天要拧几个,以及为什么要拧成这个角度,拧什么样的螺丝上去。这些都是一个中心化的指令系统告诉他的,他不需要自己去理解。
第三,更重要的是我刚才讲的反叛问题,因为在工业组织里有非常严密的指令和分工,对秩序的要求是非常高的,任何对原有的角色和分工的改变,或者突破,都对这个组织的秩序有巨大的威胁。
大家想象一下卓别林在拧螺丝,突然决定把拧螺丝的方式进行创新,不管这个创新是好还是不好,都会破坏这条流水线的完整性。所以,卓别林干了这样的事,一定会被流水线的管理者马上清除出工人队伍。就像大象型组织里的一个细胞,如果产生了变异,这个变异不管是好还是坏,都一定会被大象的免疫系统在第一时间识别和杀死。
所以大象组织和工业组织之间也是有非常高的对应关系的。这个对应关系到底是好是坏呢?我们做一点类似于刚才讲的细菌和农业组织之间的对比。
首先,它的好处也恰恰是细菌型组织的坏处,就是效率非常高。因为它有庞大数量个体之间的严密分工和合作,所以效率很高。在很大程度上这也是为什么在工业文明之后,人类的工业组织从数量和规模、以及力量上远远超过了细菌型组织的原因。我们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所有组织都可以认为是某种程度的大象型组织,只有极少的场合我们会遇到一个细菌型组织,比如一个宗教组织,或者大家组织一个社区自治委员会,或者一个读书会,有点类似于细菌型组织,但大部分时候你遇到的都是一个效率和力量非常强大的大象型组织。
大象型组织的问题是什么呢?如果说在工业革命之后,这个问题还不是特别明显的话,到了今天这个时间节点看会变得非常明显。
举几个例子,第一,我们先看对内。大象型组织对于单个个体的要求是很简单的,就是你要非常忠实地执行组织赋予你的使命和任务,不越雷池一步,老老实实干活就行了。它某种程度上说,是把人类的个体矮化成一个简单的螺丝钉,矮化成一个简单的工具的过程,是把人工具化的过程。用马克思的话讲,所谓人劳动的异化,你只能执行一个工具型的使命。这一条在过去几百年间,至少在两百年间执行得还不错。但今天这个时间节点大家会意识到,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变成工具,不管是因为个人权利的觉醒还是因为教育水平的提高,还是因为经济水平的提高,大家都不太愿意被矮化成一个螺丝钉。特别是在基本的经济需求被满足之后,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为了那么一点经济激励而放弃自己生而为人的骄傲,把自己变成一个工具。
这导致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做一个类比的话,今天我们在人类社会中遇到的人类个体,都像大象组织里的癌细胞,因为他有天生要创新、要改变、要突破秩序、要实现自我的冲动,所以你一定要把他变成大象型组织里细胞,非常困难。你需要用高额的财富和精神激励,你需要用非常严厉的惩罚手段,即便这样还是很难做到。这是对内的问题。
对外的问题也很明显。大象型组织的特点,它对外部环境的感知和响应是高度中心化的,是由大脑组织的,意味着如果这个大脑是正确的,它会迸发出无穷的效益,如果这个大脑错误,特别是陷入到路径依赖的时候,产生的破坏力也是很有效率的。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高速变化,甚至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场合下,很多成功经验正在快速失效,而新的成功经验又没有那么建立起来,即便建立起来也很容易失效的时候,一个高度中心化的环境的感知和响应系统实际上是非常危险的,这是它的第二个问题。
这两条加在一起就会导致,虽然它在路径非常清晰,方向非常明显的时候,效率是非常高的,但当这些改变以后,它的效率反而会降低。
我经常和商业世界的朋友讲一个半开玩笑的分析,为什么今天你们都需要让你的员工996?本质上就是因为你们大象型商业组织的效率在降低,使得如果不996,员工的劳动产出不足以覆盖你给他的现金激励,所以必须要996。这是我一个可能政治上有点不太正确的玩笑。
这儿就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麻烦,从细菌型组织到大象型组织的过渡,我们在人类世界中是有成功经验的。因为在工业革命之后,大量的管理学的大师,经济学家在告诉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能够让大象型组织工作得更好。大家能看到的管理学的著作、组织学的著作,主要是基于对大象型组织的理解,已经有很多经验了。
但问题在于,当大象型组织出现刚才我们说的这些麻烦时,还没有人类世界中的经验告诉我们怎么办。因为这个内容组织还没出现,人类世界中没有出现,当然也没有学者能够把他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总结出来,大家只知道出了问题,不知道解药在哪里。
蚂蚁型组织 VS 未来社会
这时候就要回到我们一开始讲的那句话:进化论是地球上唯一靠谱的成功学。
从生物学的视角我会觉得,当一个问题在人类世界上已经找不到现成的解决方案时,我们可以到大自然、到进化的历史上去找,看看有没有成功经验。你别说,还真被我找到了一个,就是所谓的“蚂蚁型组织”。这是生物学或者进化论告诉我们的构造复杂系统的第三种解决方案。
蚂蚁型组织是和大象型组织、细菌型组织都不一样的一条中间道路。为什么说它是中间道路呢?因为蚂蚁型组织兼具细菌型组织和大象型组织的部分特点,同时又跟它们不太一样。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窝蚂蚁,无非就是好多蚂蚁个体生活在同一个窝里,每个个体看起来是自由的,它们可以自由活动——不管是出去找食物,还是打架,还是修筑蚂蚁窝——它的行动是受自己控制的。从这一点上说,它很像一个细菌组织。因为细菌组织里的个体是可以自由活动的。
但与此同时,这些蚂蚁个体又被组织起来完成一个统一的任务。比如挖一个非常复杂的蚂蚁窝,这有点像大象型组织的特点。因为已经不是被短期组织起来,在特定时间内完成的特定使命;而是被长期组织起来,完成好多个特定使命。所以它两方面的特点都有。
如果套用商业世界一句有名的话,其实蚂蚁有点像“一群有情有义的人,在一起做一件有价值、有意义的事”。一群蚂蚁就像一群有情有义的人聚在一起,而它们做的事又比单个蚂蚁完成的任务要复杂。从这个角度来看,蚂蚁组织和人类组织是有相似之处的,因为我们每个人类个体都是独立的,同时我们又被用各种方式组织了起来,完成了各种各样的事。
当然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从蚂蚁组织的经验中提取出一些原则,来指导我们对人类未来组织的理解或畅想?
其实很简单,大家想想刚才那句话:一群有情有义的人,在一起做一件有价值、有意义的事。这句话本质上说的是两件事:第一件事,一群有情有义的人,指的是它会形成一个社会结构。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有情有义?意味着首先要构建一个非常严密、忠诚的社会结构。第二件事,当它形成社会结构之后,需要有能力在一起做有价值、有意义的事,那就是要开展合作。
接下来我花点时间讨论一下蚂蚁到底做了什么事,帮助它们实现社会结构以及开展非常严密的分工合作,让它完成单个蚂蚁远远无法想象的宏大使命。
先说社会结构。一群看起来独立的个体,怎么能凝聚成战斗力很强的社会组织?我先介绍一下蚂蚁窝里基本的社会结构。首先强调一下,蚂蚁有一万多种,不同的蚂蚁特点也不一样,我接下来讲的是理念性的蚂蚁,有代表性的蚂蚁的社会结构。
蚂蚁窝里有一个蚁后,个头非常大、长翅膀的蚁后。蚁后的功能就是生孩子,它是最重要的成员。蚁后被别的蚂蚁照顾得很好。有其他蚂蚁给它找吃的、有其他蚂蚁帮它照顾后代、还有其他蚂蚁帮它挖洞——它只需要生孩子就可以了。
蚁后有些助手就是雄蚁。有人甚至开玩笑说,雄蚁是移动的精子炸弹。很多雄蚁一生中唯一的使命就是交配,它甚至嘴巴都没发育,连吃东西的需要都没有,唯一的任务就是帮助蚁后繁殖,这个好理解。
让大家最难理解的其实是工蚁,也就是干活的蚂蚁。这是蚂蚁窝里数量最庞大的成员,一个蚂蚁窝里有几百上千,甚至上万只工蚁。工蚁负责做很多你能想到的事,包括搬食物、挖蚂蚁窝、照顾后代、抵御天敌——总之,繁殖之外所有的事都是它们完成。所以从逻辑上讲,工蚁有点像大象型组织里的身体细胞,蚁后和雄蚁像生殖器官。
对于蚂蚁这种组织来说,有件事特别让人难以理解,这就是也是能形成这种社会结构的根本。就是这些工蚁为什么就愿意干这些苦活儿累活儿?我们回想一下,大象型组织里的身体细胞为什么愿意自己不繁殖,而是帮助精子、卵子繁殖?因为所有细胞体内的DNA是一样的。但是蚂蚁是独立的个体,它为什么也愿意自我牺牲来帮助蚁后呢?这是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了,就形成不了社会结构。
这个问题怎么解决的呢?涉及到一些比较复杂的生物学,咱们不展开了。结果是这样的,所有的工蚁其实都是蚁后的孩子,它们之间互为姐妹,工蚁都是雌性的,正常情况下亲姐妹之间的基因相似程度应该是50%,大家自己算算人类的情况就知道了。但是蚂蚁有一个非常奇特的遗传学的设计,这个设计导致一个结果,就是工蚁之间的遗传学基因的相似程度达到了75%,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于单个的工蚁来说,如果它有大脑,它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自己生一个孩子,只能繁殖50%的基因;而如果帮助我的妈妈再生一个妹妹,我就传递了我75%的基因,效率是高过自己生孩子。所以这种基因层面非常有趣、意义也非常深远的设计,就保证了工蚁从进化层面来说,愿意放弃自己生孩子的权利,帮助蚂蚁窝干活,也就是只要帮助妈妈生孩子就行。有了这个,才能谈后面所有的结构。所以,蚂蚁结构形成的背后,还是利益共同体,但这个利益共同体建立在不同的独立个体之间,这一点和大象型组织有点不一样。
虽然从进化的角度来说,这是很好的策略,帮助妈妈生更多的妹妹。但是这样做无法避免单个工蚁在微观上还想叛变,因为它的个体利益和组织利益不见得总是一致。那还是有叛变冲动的,怎么办呢?蚂蚁在微观上是怎么实现严密的组织分工的呢?
实现过程也非常有趣,微观上蚁后会分泌一种气味,大家可以理解成一种化学信号,这种信号的作用是阻止其他任何工蚁变成蚁后,会阻止它们的身体发育,让它们的卵巢没法形成,使得它们想繁殖后代都做不到,这是典型的压制系统。负反馈循环使得不会有任何人挑战蚁后的地位,这个容易理解。
我们再想象一个场景,如果这个蚁后因为意外或者衰老死了,按照人的说法,退休了,会出现什么情况,蚂蚁窝不就乱了吗?蚂蚁有一个非常精彩的解决方案。如果蚁后死掉了,那么这些照顾后代的工蚁会随机从没有孵化的受精卵里挑一个,说你就是蚁后。怎么挑是没道理的,这个受精卵被挑出来之前并不是天然更强壮、更健康、更聪明,但它被挑出来之后,会通过自我实现的预言,发育得比其他蚂蚁更快。因此被随机挑出来的后代会领先于它所有的姐妹,变成一个成年的蚁后。等它变成蚁后之后,马上就开始分泌那种化学信号,使得其他同伴不能再变成蚁后。这个非常简单的负反馈机制,保证了蚂蚁窝里随时都有一个蚁后,而且只能有一个蚁后,非常有趣,其实是非常严密的组织逻辑。
除了刚才说的蚁后和工蚁的分工之外,工蚁内部也需要分工,我们看看工蚁怎么分工的。我给大家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知道蚂蚁的使命可以粗略地分成内勤和外勤:有些负责内勤,需要在窝里干活,包括照顾后代、挖蚂蚁窝、清洁,等等;有些负责外勤,需要打仗、找食物。
你会发现,幼年的蚂蚁都留在窝里干活,只有成年的蚂蚁才会被派出去干外面的活,它的分工是靠年龄实现的,大家先记住这点。这个点对接下来的话题非常有帮助。
蚂蚁窝形成了类似大象型组织的严密分工,有人负责生殖、有人负责干活,干活的内部也有内外勤的精细分工,很严密,秩序很强,效率很高。但这个组织逻辑产生了一个跟大象型组织一样的问题:它的结构非常严密,但是没有想象空间,没有可能性,没有新的增长点,怎么办?
蚂蚁用了一个很巧妙的方法,解决了秩序和可能性之间的矛盾。我们举个例子看一看,蚂蚁组织是怎么突破这种可能性的。它用了一种方式,在生物学有个专有名词叫“婚飞”。南方的朋友每年夏秋之交,可能会有几天在家里,看到几只飞翔的蚂蚁,其他时间没有。
“婚飞”这件事怎么保证蚂蚁的可能性和增长点呢?在一年当中某些特定的时间,很短暂的时间,蚁后会有意放松对蚂蚁窝秩序的要求,可以理解成它释放的那种压制性信号变弱了或者后代对这种压制性信号的检测变弱了——无论如何,蚂蚁窝出现了裂痕,变得不再那么严密。这就导致在那个特定时间节点中发育出来的个体,不太会受到压制,它们可以探索一些新的机会,比如重新把卵巢长回来。这就意味着蚂蚁窝可能出现超过一个蚁后,首先对组织的秩序会构成非常严重的破坏,怎么办呢?这些潜在的蚁后就会被赶出去,离开这个窝,在离开窝的同时会带走一些被它们所吸引的雄性和它们交配,它们在空中飞翔交配,叫婚飞行为。
婚飞交配以后,哪些装满了受精卵的潜在的蚁后会干吗呢?它们再也回不去了(回去会破坏原有的秩序),会飞到其他地区找一个新的墙角、树根、小洞住下来,可想而知,对于新一代有繁殖能力的潜在蚁后来说,它们的生存能力很低,因为没有成熟的窝,没有成熟的组织来帮助它。但无论如何,足够幸运的蚁后会有一小批后代,帮助它挖洞,帮助它找食物。如果足够幸运,找来足够的食物,蚁后就可以生出下一批后代来,通过这样小步快走、逐步迭代的方式建立新的蚂蚁窝,成功率当然非常低。
如果有几只幸运的未来蚁后能够取得成功,就意味着蚂蚁窝获得了新的增长点,从一个蚂蚁窝变成两个或多个蚂蚁窝。蚂蚁通过这样的方式,在保证组织严密性的同时,在特定的时间节点撕开一些裂痕,保证它能长出新的东西。我每次讲到婚飞这个话题的时候都会想到一句诗,咱们得到的同学应该很熟悉,“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刚才讲了蚂蚁窝怎么建立严密的组织,以及怎么保证新的增长点和可能性的出现。对于一个组织,还有一个问题,它还得知道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对于细菌来说,这不是问题,它们不分敌我,反正都是自己人;对于大象来说,区分敌我很简单,和我长在一起的就是自己人。
但对于蚂蚁来说,这是个挑战。当它在野外遇到另外一只蚂蚁的时候,怎么知道这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呢?它用了非常简单、非常强悍的方式,就是所谓的共创行为。
蚂蚁是通过气味,判断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的,但是这个气味不是任何一只单个蚂蚁产生的,而是一个蚂蚁窝里所有气味的混合体。那个气味可能是蚁后分泌的、可能是工蚁分泌的、也可能是那块土壤自带的,所有气味加在一起会形成气味的混合体,浸泡其中的蚂蚁就会习惯并且携带这种气味。
所以,一只蚂蚁在野外遇到任何一只蚂蚁,就会判断气味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如果是一样的,就是自己人;如果不是一样的,是敌人,就会打起来。
这就实现了两个结果:第一,区分敌我变得非常不容易被改变。因为那个气味是共创的,所以任何一个蚂蚁死掉了或者土壤、食物发生任何微小的变化都不会影响“蚂蚁气味汤”的感觉,所以敌我识别能力是非常稳定的,这是第一个好处。第二个作用,是蚂蚁之间的精细分工。因为有这样的方式,所以它就需要蚂蚁的个体在具备敌我识别能力之前,先在这个气味里浸泡足够长的时间。这是为什么刚才我会讲到,年幼的工蚁会留在窝里干活、做内勤,而不会被派出去。蚂蚁组织需要让它浸泡在这种气味里足够长的时间,使得它被这种气味同化后,再派出去干活。
有了严密的组织、有了增长点、有了区分敌我的能力,社会结构就形成了,蚂蚁形成了一个兼具细菌型组织和大象型组织共同特点的社会结构。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社会结构形成之后怎么实现一个伟大的目标。
一群有情有义的人已经有了,这群人在一起,怎么就能干一件有价值、有意义的事?
举一个大家非常熟悉的例子,蚂蚁搬家。大家小时候在外面玩,或多或少会看到一群蚂蚁排成队,非常严密地沿着一条路把食物往家搬,有点像计算机模拟的结果。找到食物的蚂蚁,很快会找到一条回家的路,然后很快把大量蚂蚁吸引到这条路上去,形成一个井然有序的搬家的序列。甚至你如果把路径改变了,把障碍物挪到一个新的地方,蚂蚁也可以很快找到一条新的回家的路,看起来是非常精密的。
如果用人类的视角或者用大象型组织的视角,你想完成这样的任务需要一个指挥官,需要有一个蚂蚁站在高处,打开上帝视角理解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然后告诉所有的蚂蚁去干。中心化的指令系统就需要干这样的事。
但是蚂蚁显然是没有的,它那个小脑瓜也没有能力处理这些信息,没有能力处理复杂多变的外部环境。所以它一定需要有另外一套机制,保证蚂蚁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接下来我们讲讲这是怎么实现的。
从逻辑上讲,蚂蚁想干这件事只需要两步。
第一是单兵作战的能力,它需要能够定位食物。因为定位食物是没法配合的,每个蚂蚁要自己出去找食物,同时要把食物搬回来,这是每个蚂蚁都需要具备的单兵作战的能力。首先找到食物这件事没有人能替代它,它没法站在高处开启上帝视角,只能通过笨工夫,地毯式的随机搜索,找到食物在哪儿。这条没有办法逾越。所以它们找食物会出动一大批蚂蚁,随机在环境中爬,看谁能找到食物。
第二,比较重要的是下面这个单兵作战能力,就是它怎么知道家在哪儿。它找的时候是随机找的,它寻找食物的路线,很有可能像这条蓝线一样,曲曲折折随机乱走,很有可能会遇到食物。麻烦在于,遇到食物之后怎么知道往哪儿搬。
蚂蚁这种生物很强。这是一个生物学家做的真实试验,我们会看到,不管这个蚂蚁在找食物过程中走得多曲折,但它找到食物的一瞬间,就会啃下一块,径直往家走。当然这是理想情况。
这是蚂蚁非常强悍的单兵作战能力,这个图本身就告诉我们,蚂蚁有个能力,使它在随机爬行的整个过程的任何一个时间点,都得知道自己在哪儿,这样才能随时回家。这个能力要仔细拆解的话,也不难理解。
第一,它得知道自己朝哪个方向爬,这一点相对比较容易,比如它可以判断阳光的方向、边上一棵大树或房子的方向,通过方向进行定位。更有意思的是,它怎么知道自己在这个方向上走了多远——这两个信息加在一起,它就会知道结果。在一个方向走了多远,实际上蚂蚁是通过自己走了多少步判断的,蚂蚁体内有一个“计步器”。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生物学研究,如果你把蚂蚁腿接长的话,回家的时候它会走过,因为一步比原来大了;如果把腿剪短它会走不到,没到的时候它会以为到家了。
所以你看,有了随机搜索,有了刚才我说这种定位能力,每个蚂蚁都能找到食物,只要运气足够好,它都有找到食物的能力。更难的是,它们怎么互相配合,告诉同类这里有食物快来搬?
大家小时候肯定听到过这样的说法,说小蚂蚁用触角碰一碰,就把信息传递给另外一个蚂蚁了。这肯定是不成立的。蚂蚁的大脑绝对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信息,它也没有能力把这么复杂的信息编码成简单的信号,碰一碰就能传递过去。但是蚂蚁用了另外一种比这个更精彩而且还简单的方式,实现了这个目标。
其实只有两步。第一步是蚂蚁找到食物之后,往家直线搬运的时候,会用屁股时不时地碰下地面,把身体上的一些化学物质留在了地上。很简单,它标识了一条从食物到家的非常微弱的化学气味。这个化学气味不要神化它的价值,一只蚂蚁留下的化学气味是很微弱的,不可能把全窝蚂蚁都通知到了。但是如果恰好有一只蚂蚁经过了这个地方,它会被吸引来,也就是这个气味会吸引非常临近的蚂蚁。那个蚂蚁会自发地沿着这条线去爬,它就很容易找到食物,这是第二步。只需要这两步,蚂蚁组织就能完成后面我们讨论的所有复杂的设计。
大家想象一下,如果有块食物,有一只蚂蚁通知周围的两三只蚂蚁,两三只蚂蚁爬了之后会留下更多的气味,吸引更多的蚂蚁。只要那块食物足够大、足够好吃、一直在,就会吸引更多的蚂蚁,最终可能把整窝蚂蚁吸引到这个地方去。这个食物吃完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吃完之后还会有新的蚂蚁加入,但这些新的蚂蚁就找不到食物了。这个时候它就没法搬运新的食物,同时留下化学气味了。没有新的化学气味加入,原有的化学气味会逐渐挥发变少,被标记出来的路径就自发消失了。所以,蚂蚁不需要有人通知,慢慢就没有人来搬了。蚂蚁可以通过这个方式动态、精准地知道什么时候该搬、什么时候不该搬。
更重要的是下个问题。大家想象一下,一窝蚂蚁出去找食物,很有可能好几只蚂蚁都找到食物了,或者虽然只有一块食物,但是大家分别行动,找到了好多条不同的回家的路,怎么办?如果是大象型组织,还是需要一个指挥官站在高处说哪条路好走就走哪条,看着“地图”找。
蚂蚁没有这个能力,但它的做法可能效率更高。它的做法,还是刚才说的那两条,单兵能力加上非常临近的蚂蚁之间的协同,就可以了。大家想象一下这样一个过程,如果蚂蚁行进的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障碍物,蚂蚁该怎么办?蚂蚁实际上没有选择,它只能随机有的往上走有的往下走,这个时候没有什么理性在。但是大家注意,上面这条路比较短,意味着单位时间内能爬过的蚂蚁的频率就高,也就意味着留下化学气味的浓度就强。所以只需要一段时间,上面这条路留下的化学气味的吸引力就超过了下面这条路,慢慢地下面这条路的蚂蚁就会被吸引到上面那条路去。最终的结果是,只有路径最短的路被保留了下来。从这个逻辑来看,蚂蚁不需要一个设计师,不需要一个司令官,也可以完成一个设计师和司令官干的事,那就是进行策略的最优化,而且是非常实时和动态的,并且不会犯司令官、设计师常犯的错误。
所以总结一下,蚂蚁实现分工合作只需要两步。第一,需要基本的单兵作战的能力,因为单个蚂蚁如果什么都做不成,那就就没法合作了。第二,需要蚂蚁彼此之间能够通过非常局部的机制,进行某种非常粗糙的通知和感应。我们接下来用单兵作战加上局部协同这两个原则,理解一些更难理解的问题。
比如食物特别大怎么办?大家肯定见过,很多蚂蚁一块搬,这时候问题更大,每个蚂蚁使的力都不一样,合力方向在哪儿无法预测,蚂蚁怎么知道,我搬的路是不是对的,以及怎么控制往一个方向搬?如果是人,可能会喊号子,蚂蚁不会,蚂蚁怎么办呢?
其实蚂蚁的做法也很简单,单兵作战加局部协同。每个蚂蚁都去搬,都会把这块大食物朝着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搬。结果是什么呢,如果合力的方向错了,就会有蚂蚁退出,因为闻不到那个气味了;如果方向对,就会有更多的蚂蚁加入它们。所以,这两个事情的结果是,那块食物肯定不是沿着直线向家的方向前进,但是一定会朝着向家最优的路线上下波动,最终回到家。只要通过这样的机制就可以实现这个事,这是第一个例子。
第二个例子更有意思。大家甚至可以自己想象一下,蚂蚁打架的时候怎么办?
蚂蚁打架稍微罕见一点,但我猜想有些同学们小时候看到过,两群蚂蚁打得很凶甚至打得你死我活。战斗是比搬家复杂得多的事,除了区分敌我,还得知道从哪儿进攻、什么时候撤退、如何宣布胜利、在哪儿组织防御,这是非常复杂的事,即便对于人类的军事家来说都是很难完成的任务,蚂蚁是怎么做的?结论还是一样,只需要单兵作战加局部协同就能完成这个任务。
大家想象一下有两窝蚂蚁打起来了,红蚂蚁和黄蚂蚁打起来了,它们敌我识别能力已经有了,靠闻气味就知道,它怎么知道在哪个地方应该进攻、哪个地方应该撤退呢?假设你是战线最前面的一只红蚂蚁,你的使命就是遇到敌人的时候往前冲、去打它,但是进攻和撤退的决定是你自己做的,没有人指挥,这个决定是怎么做的呢?是根据过去这段时间内,你遇到的朋友多还是敌人多来决定的。
如果你过去这段时间内遇到的朋友比敌人多很多,意味着你还在自己战线内部,所以你应该继续往前冲。如果你这段时间遇到的敌人和朋友差不多,那你可能就到了战线的前线。如果你遇到的敌人比朋友多,意味着你可能已经深入敌人内部,需要撤退一点了。它是通过这个方式做单兵作战层面上的决策——只需要判断朋友多还是敌人多就行。
为什么这件事就能组织一场战役呢?这就是局部协同的威力。想象你是一只蚂蚁,如果你边上的一个战友撤退了,结果是你在单位时间内遇到朋友的比例会下降,因为朋友少了一个,所以你撤退的概率就会提高。虽然你不见得马上会撤退,但是撤退的概率会提高。如果你撤退了,你边上第三只蚂蚁撤退的概率会进一步提高,因为它周围少了两个朋友。只需要这样,每个蚂蚁单个做的决定就会产生雪崩式的效应。一窝蚂蚁局部出现蚂蚁数劣势的时候,就会呈现出步调一致的协同效应,大家都跑了。看起来好像有个蚂蚁在通知它们,实际上没有,完全是自己决定的。
我稍微总结一下,如果说蚂蚁形成社会结构主要是三点:第一有共同利益,第二有新的增长点、有裂痕,第三有内部精细的分工。那么蚂蚁实现合作的经验其实也是三条:第一,它需要有一定的单兵作战能力,而且这个单兵作战能力没有人可以干涉,是它自己决定的,有一句名言就是让听得到炮火的人召唤炮火,它自己说了算。第二,它不需要上帝视角和指挥官,只需要临近的蚂蚁之间形成某种特定的影响就可以了,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这两个加在一起,就会呈现出搬家也好、打仗也好这种高度自组织的行为,可以让一群非常渺小的个体完成在你看来无法想象的任务,包括修建巨大的蚂蚁窝、搬家、打仗。这个在我看来从某种程度上是一个生物学家的执念,如果大象型组织那些固有的问题无法克服的话——看起来至少在进化的视角上它是无法克服的,那么蚂蚁型组织是一个生物学给我们的答案,它可以克服那些问题。
当然这是理想化的描述。人又不是蚂蚁,怎么可能让人像蚂蚁一样工作呢?怎么可能放弃人的一些特点执行蚂蚁一样的任务呢?我认为在人类世界中尝试或者任其演化出类似蚂蚁这样的组织是有可能性的,我叫它蚂蚁型组织在人类世界中能够成立的基本假设。
第一,对内,刚才讲了大象型组织对内的问题是找不到合格的螺丝钉,因为人是人,不是工具。人可以被短暂地利用,某些诱惑和惩罚可以让他变成工具,但人毕竟不是工具。人有从工具变回人的冲动。
但这个冲动对蚂蚁来说是好的,原因很简单,蚂蚁需要非常强大的单兵作战能力,对于蚂蚁来说单兵作战能力还不是单一的,一只工蚁在有限的生命中有机会便利所有蚂蚁窝里的角色分工,包括照顾后代、挖蚂蚁窝、出去打仗、找食物。只要它有足够的机会,就可以便利所有的可能性,这个反而像新时代人类的特征,不希望被约束,有实现多种角色的冲动,这是对内的特点。
对外的好处其实也是和大象型组织相对的。大象型组织是一个中心化的感受环境变化和应对环境变化的机制,因为有大脑,它的好处是效率高,它的坏处是干坏事效率也高。对于蚂蚁窝来说,它没有中心化的指令系统,所以一定会丧失一定的效率。但是如果在方向不清楚的时候或者环境变化非常剧烈的时候,它其实不需要这种中心化的效率,它需要的是能够随时灵敏知道环境中发生什么变化,然后及时通知其他人的能力。
这几条加在一起,会得到一个有意思的结论,蚂蚁型组织在人类世界中出现,实际上有它的需求,有建立一个对内强调自我驱动力、对外强调环境灵敏感知以提高在波动环境下生存的能力和效率的需求。
有这个需求还不够,我们还要解决一个实际问题就是怎么做。说到怎么做,就不是我一个生物学家能给大家解决的问题。但我可以抛出一些问题供大家去想。你要建立一个人类世界中的蚂蚁型组织,需要解决什么问题?
因为时间关系我每条只是简单给大家概括一下。第一,首先需要利益共同体,而且这个利益共同体肯定不是在基因层面。大象型组织和蚂蚁型组织建立基因层面的利益共同体,只是大象更严密,蚂蚁稍微松散一点。
我们人需要建立一个在两者之外的利益共同体。这个利益共同体一度在人类世界中主要是靠钱实现。为什么卓别林愿意拧螺丝钉?因为老板付了工资,这条现在还管用,但是没有以前那么管用了。当大家的基本物质需求被满足之后,它的吸引力和诱惑力在降低。所以我们显然需要在那之上的共同利益,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气味形成。逻辑很简单,蚂蚁窝的气味和人类组织的使命、愿景、价值观是一个道理。我们想象一下,大象型组织的气味是中心化赋予的,就像人类大部分组织的气味是创始人赋予的一样。我们经常说一个企业的组织基因本质就是创始人的基因,不忘初心是这个感觉。但是蚂蚁窝给出了另外一个解决方案,这个气味不见得是单个个体赋予的,它可以是所有个体共同塑造出来的。好处当然是它不太容易被改变,它不会因为任何一个单个成员的离开和加入而改变,因为它是所有人共同赋予的,每个人只贡献了一小部分。
同时蚂蚁型组织还有个特点,对于单个成员来说被赋予了更多样化的使命,它可以选择自由加入和退出,它可以便利一个蚂蚁窝里所有的角色,同时它具备单个的感知环境变化以及通知其他人的能力和机会。如果我们把这些问题能够用制度化的方式来解决,那么在人类世界中建立类似蚂蚁型的组织是可以想象甚至是可以做到的。
罗老师昨天问了我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在人类世界中有没有例子已经在向蚂蚁型组织改变了。我们知道大象型组织的问题很多人已经看到了,包括管理学、组织学的研究者都在讨论这样的问题,我的答案是我没法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相信每个人都会有他的答案。比如今天我们已经看到很多新型商业组织,包括互联网公司,它的共同利益的塑造也好,气味的形成也好,对员工角色的要求也好,已经不像大象型组织那样非常刻板。
当然这条路显然还没有进行完,我今天只是抛出了一个未来的愿景。有一天,也许人类世界会出现蚂蚁型的组织,到那天可能会有人类世界的组织学家和管理学家去研究它们。但在那之前,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想先抛出这样的一个可能性。这可能是生物学或者进化论这种思维方式对生物世界之外的贡献,它应对的是复杂系统的问题,进化论解决的是一个复杂系统怎么出现、怎么适应环境、怎么运行、怎么自我优化的这么一个过程。这个复杂系统不见得只能是生物系统,所有的复杂系统可能都能够用到进化论的思维方式。
最后我留给大家的一句话,“生命总能找到办法”。当你觉得遇到了一个有史以来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问题,或者遇到了你人生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问题,有一个稍微让我们踏实一点的答案,就是在40亿年的进化历史上,生物应该找到过方案,生物总能找到办法。这个办法也许能帮助我们大家,至少能给大家提供安慰和启发。
这是我今天的分享,谢谢大家的聆听。
来,罗胖请你一起准备跨年演讲
罗振宇:过去这一个多小时,我不知道大家是什么感受。我向大家保证,这就是用中文讲的最好的生物学课。如果没有启发俱乐部,你必须在高考中以高分考中211大学浙江大学,才有机会听到这样的课。谢谢浙江大学的生物学家王立铭老师。
我很兴奋,因为在过去的两年间,我不断地读到王立铭老师从杭州发来的这门课的课稿,每次都感觉更兴奋,因为他不断给我重大的刺激。现在他又根据这门课的课稿写一本书,王立铭老师刚才在后台跟我是这么说的,等这本书出来,他前半辈子写的所有书都可以烧掉了,因为这本书太牛了。为了让这本书非常非常牛,我们做了一个决定,这本书我们慢慢出,可能明年才会把它推到市场。明年423读书日,争取能够见到这本书吧。
最后我作为自封的大家的课代表,说说我对王立铭老师进化论的……不算感受,只是自我反应的一个打捞。学习王立铭老师这50讲的进化论课程,具体的知识点和我的启发就不说了。最强烈的一个感知是,我们作为一个生物太可怜了。不是说别的可怜,是我们无法用真实的时间感来反思自己。
生物这个现象在地球上出现已经40亿年,往后还有极端漫长的岁月。地球不毁灭,这个过程是一直在进展。这个进展导致什么呢?导致这个世界上没有对错。任何对,在下一个时间点上都可能错;任何有效的,很快就是无效的;短时间的称霸,在下个瞬间可能就会导致毁灭——6500万年前的恐龙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没有任何是对的。这跟我们这个渺小生命对时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们生下来,不说别人,就说我自己。我知道生下来之后,17岁有一个叫高考的时间节点,在那个节点上我有清晰的对和错。就像现在,我就知道距离年底的跨年演讲还有80多天,那场讲得好和不好,有明确成和败。我们都是用这种绝对的是非来框定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生命是用一个一个的结果,一个一个的是非对错组结成的。
可是在学习王立铭老师的进化论的时候,你会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所有这些关于成败、对错的感知都极其虚无。好像在进化里面它只认一个东西,就是你能不能把你的基因给留下去。在这个舞台上,只有这一点是天道。
这恰恰引出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话题。我不知道从哪儿看到了一句话,说人是世界上所有生物当中唯一一种拥有两个生殖器官的物种。一个生殖器官就是生殖器官,还有一个生殖器官就是我们用脖子顶的这个东西——大脑。
刚才王立铭老师说到一个词叫“婚飞”,突然控制减弱,雌雄蚂蚁就在天上开始飞,找各种突破。其实,我们今天的启发俱乐部不就是一次婚飞吗?大家放纵自己的大脑,来到另外一个脱离自己本来社会角色的空间,王立铭老师在上面讲,你用自己的感知、自己的认知和他对撞,一定产生了新的念头、新的创新。这就是一次婚飞的过程。
我们的这个生殖器官帮助我们把自己的基因流传下去,可能是一支歌,可能是一本日记,可能是一个微信公众号,可能是你做的抖音,也可能是你对一个孩子的谆谆教导,也可能是你写的一本书,也可能是你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影响了一个人。好在我们是人类,我们有着第二个生殖器官,所以我们有可能让自己的生命以某种方式传递下去。
所以学完了王立铭老师的这门进化论的课,我的世界就变得非常澄清、非常简单:要么创造,把自己的想法传递给别人、支撑到别人,要么就响应政府号召,老老实实回家生三胎。只有这两个道理是硬道理,要么创造,要么生育。也可以都要,既创造又生育。
进化论给我们展现了时间带来的变量的精彩,当我们用这个角度去看世界上所有事情的时候,你会觉得很有意思。最近我听到一个故事,今天忍不住拿出来分享,本来这个故事我是要留到跨年演讲讲的。
1952年,刚解放,北京城有一个老人家,这个老人家在历史上以两个特征而闻名。第一个特点,叫特别抠。据说到他们家做客的客人,吃到的点心永远是那一盘,因为他端上桌是永远不会让你吃的,那盘点心已经搁了好多年了。第二个特点,他是大艺术家齐白石。老人家很有意思,性情中人。
齐白石一生卖画为生。他有一个朋友比他还抠,老找他,想让他白画画。齐白石不干,必须给钱。他这个很抠的朋友有一天终于下了决心,带了两块现大洋找齐白石画画。齐白石说,这辈子没画过两块大洋的画,钱太少了,不行。这个朋友说,你给我画个鸡画个鸭画个鸽子画个虾画个鱼……齐白石说不行,两块钱,念在多年朋友的份上,我不能给你画活的,于是给他画了一碗咸鸭蛋。你看,也是蛋白质,在生物学上看仍然是蛋白质,但不是活的。因为钱太少,齐白石画的咸鸭蛋其中一片还是空的。
这个朋友看完之后就觉得这也太素了吧,没法往家里挂,又从兜里摸呀摸,摸出5个铜板,说要不你再给我加一只蝈蝈?好歹有个活物嘛。齐白石说我这儿画一只蝈蝈,官价10个铜板,5个铜板不行。这人说半天,不行你给画一个。齐白石说,这么着吧,我在碗边上给你画一只苍蝇。大家看到这只苍蝇了吧?这是两个抠门人发生在1952年的博弈。
话说70年就这么过去了。这个故事是我听来的,不保证真,前不久在微博上看见的。据说就在前不久一次齐白石画作的拍卖会上,这幅画因为有这只苍蝇多卖出了200万。道理很简单,齐白石一辈子画各种活物很多,画咸鸭蛋好像只有这一幅;画蝈蝈很多,画苍蝇也只有这一幅,所以多卖了200万。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真假,但是它在告诉我们什么?它在告诉我们资源的有限和匮乏,当下的斤斤计较逼出来的那种创新,就是王立铭老师今天讲的“生物总有办法”。但凡一个精彩的办法,它都一定是因为匮乏,由匮乏带来的艰巨的挑战,才有所谓解决方案。而这种解决方案放在漫长的时光里,经过时间这个杠杆再放大,没准儿就会变成精彩的价值。这就是这幅画的故事。两个抠门的人,他们万万没有想到70年之后多卖了200万。这就是我们脑子里的进化论。
王立铭老师关于蚂蚁的这一段精彩论述,我很久之前就听你讲,一直到今天我听到了最完整的版本,他一直在进化。王老师当然很谦虚,只恪守自己生物学家的本位,只讲生物学这部分,并没有过多联系到我们的现实生活。但是从刚才我观察北京得到学习中心现场观众眼里的光,我知道每个人都在对照、在思考你们身边的组织,以及你们身边组织有可能发生的那些创新。
几十天之后,我们今年的“时间的朋友”跨年演讲就要登场了。最近我最大的一块心病就是今年跨年演讲说什么。2021年不好说对吧?前不久我们宣布了今年的跨年演讲主题,“原来,还能这么干”。很显然我们想呈现这个世界各种各样,像生物一样精彩又与众不同的解决方案。
所以我们自己的干法当然也要发生一些小变化。今年我们想干一个事,其实就是王立铭老师讲的,我们能不能用“蚂蚁型的组织”来干这件事?今年的跨年演讲我们不想做“大象型组织”了,不再由罗胖口述八篇议论文。今年我们想,能不能把跨年演讲切碎,讲上30段、40段精彩的、对我有启发的,我不愿用“段子”那个词,但是是小段。我想大屏幕上应该滚着序号,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直到40个,把4小时讲完。
这些小段子怎么来?当然我这儿已经有很多存货了,但是我还对得到的用户有一份狂热的期待。我觉得大家能不能一起今年来共创,我想知道你眼里的世界、你眼里的精彩、你眼里的问题、你带来的解决方案……
我们和一个工具做了一个特别奇妙的合作。今年我们公司内部切换使用了飞书,作为内部的协作工具。请注意,飞书是一个特别有趣的东西,我这么一说,大家可能觉得飞书不过是一个协作工具,但事实上用起来就会知道,太颠覆了。
你很难想象,一个内部组织的协作工具,居然不是围绕层级,不是围绕功能,不是围绕权力,甚至不是围绕人来展开的。它是围绕什么呢?事。围绕一个一个的事来展开,这是飞书给我们带来的巨大震撼。所以今年的跨年演讲,我想在筹备期能不能按照蚂蚁的方法来干。
如果你愿意参加到今年的跨年演讲的策划当中,我现在邀请所有的得到用户扫描二维码,主讲区有一个二维码,大家如果愿意参加可以参加进来。
在里面里你可以干什么呢?第一,你可以提问。这个提问不是问我,而是你觉得跨年演讲今年应该回答什么样的问题。当然你也可以回答,留下你的答案。你还可以邀请你的朋友,你认为有资格来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来回答。比如说今年的碳中和到底是怎么回事?限电到底说明了什么?全世界的供应链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如果你想给全国人民推荐一本书,它应该是什么?你可以带领你身边的人,邀约你身边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一起加入共创。
我们先生成了一个文档,在这个文档里跑着看。这个文档像一个蚂蚁窝,它会生出更多的文档,如果发现一个讨论有意思,我们就会“婚飞”一次,生出更多文档。比如说有什么好物,大家推荐;有什么好书,大家推荐;有什么我们忽略的人,大家推荐。
在这个过程中,没准儿会生长出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社会价值。
今年的跨年演讲,任何给这个文档带来重大价值和启发的人,你的名字就会出现在大屏幕上,到时候我会现场感谢你。谢谢。如果你有兴趣,无论你是在北京的现场,还是在全国各地的学习中心,赶紧扫二维码,加入我们。从现在开始一直到12月31日,有阶段性的成果,我们也会不断地向得到用户汇报。
如果你此刻并不在看直播,在我们启发俱乐部音频附属的文稿里,二维码也放在那儿,它持续有效。
这个社会从细菌型组织走到了大象型组织,当这两种组织都不能满足我们的时候,我们可不可以用一个蚂蚁窝的模型再完成一次精彩的创作?我,罗胖,扮演那个不断生孩子的蚁后,既有控制的部分,也有自由的部分,既有共创的部分,也有无情筛选的部分。做一个社会实验吧,看它能不能成功。如果这个社会实验成功了,王立铭老师下次在浙江大学还是哈佛大学讲蚂蚁的时候,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人类社会终于出现了一个蚂蚁型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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