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是一首纯音乐的名字,听听看。
瞎写的,随便看看吧,觉得我写的烂就不用说了。
(一)
“我第一次用刀是在小学的时候。”我一边回想,一边慢吞吞地说。
“其实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们从小就对尖锐的东西抱有天然的恐惧……针头,刀片,图钉,震动的锯齿……哪怕是锋利的打印纸的边缘。用刀来实现自我伤害看起来是一种对本能的克服似的。”
我很轻快地说,一边把双手都握成拳,伸到她面前去,同时微笑起来,示意她去看居中对称的两道疤痕。
她的脖颈似乎僵直着无法下垂,头颅则保持着一个可笑的姿势吊在那儿,沉默地把手盖在我的手背上。我感觉出她的最细微地战栗,皮肤柔软而冰凉,指腹带着一点点不足以灼人的热度,我感觉出她最细微的一点点的纹路里浸着的汗液。我抬起眼睛,探究似地紧盯进她的纯黑的瞳仁里,但除了跳动的焰火外我什么也没有看清。
“都过去了。”她强撑出微笑,以怜悯又温柔的语气诱哄似的对我说。
可这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我想。这些事,它们哪里会真正过去了呢?
我记起来,把橡胶鞋底用力地碾过香樟树成熟的黑色果实,让它们在粘腻的午后噼啪作响,淌出清油似的汁水;把聚拢在道路边的一蓬蓬落叶踢翻,让猩红色的叶片在凝滞的空气里仿佛惊飞的蝴蝶一样旋转、下落;在柏油马路正中的黄色油漆上狂奔,它们微微地融化了粘在我的鞋底,我在寂静的午后的阳光里撒开双手……
而嚎叫的欲望是那样热烈,那些毫无意义的尖叫堵在我的喉口,就像一团蛾子即将冲破茧蛹冲向烛火似的,我必须用力鼓着腮方可把它们死死关在我的口腔里……
我要打乱平衡,我要摧毁一切,我有撕碎和破坏的意愿,我的心中正揣着一种跨越规则的兴奋……我的肺腑发烫,我的手心湿漉漉地冒汗……
那时一切都静悄悄的,没人听见我的心在噼啪地燃烧。
我恍惚了一下,记忆的残片像是被飓风从沙漠的低端掀起来了似的,在我混乱的精神世界里闪现出一点昔日的魅影。我回过神来,她正关切地看着我,面上有些担忧的神色,于是我回报以一个安抚的假笑。
“一点也不疼。”我定了定神,腼腆地微笑起来……我轻声说。“真的不疼。”
兴奋感麻痹了我的神经,让我几乎觉不出痛,叫我分不清是快活还是痛苦,叫我分不清这举动是出于罪恶还是憎恶。我,我昏了头,我什么也分不清。
我躲在帐子里,隔着一层细纱的外头静悄悄的,天光灰白。母亲就卧在我边上,臃肿的身躯静静地起伏着,昭示出她还活着的讯号。我努力去感受对于我自己的深深的痛恨,把所有曾经被用来辱骂自己的话语在耳边一遍遍重播,边用笔尖在手上用力刻了一对括弧。
真相是,钢笔的笔尖圆润而温吞,我只好一遍一遍地在皮肤上很用力地刺下、划开,十几遍之后开始刮出一些碎屑,数十下之后终于出现了流出血的伤痕。我仔细钻研它,比解剖一只蜜蜂更认真;我用笔尖在伤口里旋转,很深、很深地刻画,但笔尖终究扎得并不刻骨,伤口里淌出被稀释得颜色很浅的一滩血水。这种程度的疼痛让我觉出一种醉酒似的、晕乎乎的快乐,我把脸上莫名流下的泪水抹干了,心里生出复仇与惩戒似的快意来。
我满足地躺下来,高举着两只手摊平了、对着光,欣赏着这一对完美的括弧。我把身体蜷缩成一团,伸出舌尖舔着发酸略咸的血液;我试图拱进母亲的怀里,她不耐烦地把我一掌甩开,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捉住她的手,放在我崭新的伤口上。
“你能原谅我了吗?”我用双肘稍稍支起身体偷偷看她,用细细的声音问她。“我已经惩罚过我自己了,妈妈。你能原谅我了吗?”
“我的朋友跟我说过一句台词,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把手不着痕迹的抽回来,对她说。
“‘那些痛苦早就潜伏在皮肤底下了,我们只是把它们释放出来。’”
(二)
她找上我,起先是她预备要为新书的写作寻找些素材,主题无非是些什么青春疼痛、原生家庭对人的伤害之类的玩意。我不知道她从何处得知我的存在,阴差阳错地让我俩认识了。后来,恐怕是她以什么样女性的敏锐的直觉洞察出我的正在枯死的魂灵了,死缠烂打地也要从我身上榨取出最后一点能赚人同情或泪水的故事来。
我翘了好几个晚自习来和她虚与委蛇。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极富洞察力、也极其敏感和善于感知他人情绪的人。她与我约会,通常选在奶茶店、咖啡厅、图书馆的书架之间、无人逗留的空教室与她家里柔软舒适的沙发上,她与我打交道的同时,也正像个极优秀的猎人似的不动声色地步步接近,设下陷阱;她不遗余力地试图卸下我的防备,甚至不惜专为我量身打造出一种虚假的安全感。
我很熟悉这样的人,他们骗去你的信任、让你毫无戒心地袒露出柔软的、未痊愈的伤口、让你心甘情愿地依赖被爱的感觉……然后他们就会夺走你的尊严、你的坚硬而丑陋的内核和尖锐的刺,接着抛下你,把你扔在原野里,无所依傍,无所藏身。我真的、真的很熟悉这样的人。
想这些的时候,我正把拇指的指甲盖无意识的塞在牙齿之间狠狠地啃咬,舌尖上传达出汗津津的咸意,我恍然地回过神来,把手上沾着的唾液在校裤上擦了两三下,便不再管。
七月份已经很热了,天台上没有风,空气滞闷得要滴下水,晃眼的白花花的日光温度惊人,我捡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边尝试着把两条腿从栏杆的缝隙之间伸出去。身后的铁门被人拉开了,紧接着是高跟鞋在地上敲击的声音。我没有回头,我明白只可能是她。
“你是一个天真,且善于自欺欺人的伪善者。”我把小腿在栏杆之间晃了一下,感受着自下而上的冷风顺着裤腿抽打我的皮肤。她站在我身后的不远处,半身伏在栏杆上,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我扭过头对她说。
“你是一只循着气息而来的苍蝇,落在人们因痛苦而裸露在外的伤口上,你喜欢痛苦、绝望、受伤的气味,你对那些受难者毫不关心……你仅仅以吮吸痛苦的汁水为乐。你天性如此。”
“你不必这样的咄咄逼人。”她冷静地说,用食指敲下一截烟灰来落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我低头不语,摸索着从裤口袋里变出一支被挤压得变形的香烟。我把它努力拧直了、含在嘴里,扭过头去看她。
她笑了一笑,掏出火机弯下腰来为我点烟,打理精致的长发跌落下来一两根,叫我疑心它们是否也具有趋光趋热的天性。
我仰头,把烟喷在她脸上。
“这不是咄咄逼人。这是一场狩猎。”我把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继续说,一边恶意地揣测着烟雾之后的她的神情。“你瞧,你输了,其实是我在耍着你玩——我能编出你想听的故事,我能摆出你想要看到的姿态,我能故作天真、可怜、自卑、愚蠢。你可能还在写故事的时候为我掉下过几滴眼泪呢。”
烟缓缓地散开来,她站直了身体,形容依旧宁静,让人有点失望。我扁了扁嘴,把腿收回来,站起来学着她的样子半靠在栏杆上。
“所以你一直在骗人吗?”她拢了拢头发,问我。“所有那些故事,那些伤疤。那些话。你真的在撒谎吗?只是为了耍我玩?”
当然不是。我本想说。
“对啊。”我咯咯笑起来,疯疯癫癫地有点像是喝醉了酒,边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没有因为这些冒犯性的举动而发火,神情里仍然带着一些悲悯似的东西,她只微微后退了一步。
这倒让我有些恼怒起来——她使我真的看起来有点像跳梁小丑了。
“也许你会是个很好的剧作家。”她颔首朝我微微致意,同时转过身去,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了。“谢谢你给我讲的故事。”她补充道,接着用手摆弄了一下颈间的丝巾,径直离开了。
我听见我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在叫喊——
“为我留下来,我会把一切都给你。”
“闭嘴。”我大声说。“你懂个屁。”
(三)
我蹲在马桶盖上,举着手机自带的电筒对准我的左臂。我凝视着这一块幸运的皮肉,心脏狂跳如擂鼓。
美工刀是新买的,除此之外我没有准备别的东西。那冲动来得太过突然,它一下子从窗外扑进来、压在我的身上、扼住我的咽喉、叫我喘不上气来。我的十指紧紧掐着棉被的边缘,在湿热的空气里无声地狂笑。夜是那么静、那么无辜。我任由那股冲动主宰着我,让它牵着我的神情、双腿、双手,我发觉我在这种情形下仍然能笑得很自然。
我窸窸窣窣地穿衣,踢踏着脚步踱到门边上,把鞋穿上,落地时将鞋跟磕出好大的声响。我的手颤抖得厉害,拿钥匙时一大串金属稀里哗啦的落在地上。母亲似乎终于被这动静所惊扰,把目光投向我,又收回去。
我只好把“我出去买东西”这几个字咽回肚子里去。
出人意料的是,当我冒冒失失地闯进零售店之前,她就站在门口霓虹招牌的阴影里抽烟,臂弯里抱着一个纸袋,看不清里头装了些什么。我与她对上视线,两相都有一点震惊。她首先笑起来,深铁锈红色的唇彩在冷光下灼灼得几乎有点刺眼。她把身体的重心挪到另一只脚上,很自然地与我打招呼。
“晚上好啊,大作家。”她笑嘻嘻地说。“这个点了,出来做什么呢?”
“我出去买东西。”我一不留神说了那时预备在母亲面前说的话,我有些震惊于我对她的毫无防备。但是这有什么干系呢?我心想,我为这些隐晦的话预谋许久了。我不吐不快。
我早已计划好了,如果母亲问我去做什么,我便回答“我去买东西”。她若追问我买什么,我便含糊其辞;她若刨根究底,我就告诉她我要去买刀、买一把又快又利的刀,能轻易把我划得鲜血淋漓最好,我要在我的左臂上刻一个词,我早把那个词捂在心口反反复复念叨了千万遍,我要它能在我的皮肉上淌血、结疤、最后变成漂亮的粉红色字迹,能与孤孤单单的我永永远远地做伴。我会把我的一切彻彻底底地告诉他。
接下来的事我都已在心底里预演上许多回了:母亲会震惊、流泪、搂着我、拍我的肩背、痛哭流涕;我会回拥住她,我会把我的丑陋的根、罪恶的须从粘稠的沼泽地里刨出来露给她看,之后,我就会又是那个健康的、幸福的我了。
可母亲什么也没问。
她用食指敲了敲烟灰,很随意的问我:“你买什么?”
我呆了一会儿,嘴比脑子动的更快,脱口说:“买吃的。”
我即刻便懊恼起来,又不知道自己在懊恼些什么。她撅起嘴发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但并没有再说什么,神情上却分明地写着并不信我的话。我把手攥紧了,慌乱地走进零售店。我觉出她的视线落在我的背上,扎得我浑身发烫。
我买了一把黄色塑料壳的美工刀、两袋原味薯片和一瓶黄桃酸奶。结好账之后,我发觉她还在原处站着,脚边落了一小捧烟灰。她抽烟抽得很凶,我是头一次发现这件事,不知怎么的便让我感觉与她亲近了一些。我走近她,美工刀被我揣在口袋里、正紧贴着我的身体,让我感到那股扼着我咽喉的力量微微放松了一些。她低头看着我,微不可查地扯起嘴角,这便勉强算作一个微笑了。
“要去我哪里坐坐吗?”她漫不经心地说。“我买了好多酒,足够把我们俩都淹死在浴缸里了。”
“好提议。”我低头用鞋尖碾她扔在地上的烟头,很讽刺地说。“你就是这么带坏未成年人的?”
她不置可否,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拍了一下我的头。我眨了一下眼睛,一瞬间在她的指缝里闻见很浓重的烟草味、和几乎被掩盖得没有踪影的香水味。我默不作声地将那一点鬼魅似的气息牢牢地印在脑海里,又一次目送她消失在明灭的灯影里。我转过身,食指和拇指互相摩挲着,我忽然也很想抽烟,我也想在手指间染满烟草味。我用力掐了一把手臂,很颓然地与她背道而驰。
我在夜色里毫无目的的狂奔,我记起她十指间的香水味,那气息初闻仿佛是巧克力,像是某种能叫人疯狂上瘾的甜品,尾调里有一点点淡淡的咖啡香。我后来知道她抹在领口和袖口的那种香水叫黑鸦片。
“你这个婊子。”我喃喃地说,边下了第一刀。
(四)
我的作品被母亲发现了。
早晨起来的时候她坐在客厅里喝茶,看见我起来,便把茶杯砸在桌上,很严厉地质问我:“你不仔细读书,怎么又跟人胡搞些乱七八糟的?还弄了个什么纹身在胳膊上。你以为你是什么社会上的渣滓么?”
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开了,心里半是恐怖半是失望,掺杂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这些情绪像调和酒一样兜头浇在我的头脸上,将我笼入一种麻痹的眩晕里。母亲的视线落在我的脊背上,火烧火燎地发疼,让我情不自禁将身体微微地蜷缩起来。她的话语。伤口发起烫,恐怕已发炎了;我把右手从衣袖里伸进去,无意识地把未完全愈合的伤疤又扯开来……但它不再流血了。
“我没有学坏。”我低低地说。“我要去上学了,妈。”
“你是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么。”她轻巧地说。“把背挺直了,别总像只阴沟里的老鼠。”
老鼠。老鼠。老鼠。我徒劳地想。我像只老鼠么,在你眼里?
她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从口舌间冒出来,像是成团成团的飞虫,它们像气雾一样渗透进空间的每一寸里,让我产生了她正在污染这画面的幻觉。它们钻进我的口鼻里、双耳与发丝里,它们停在我的衣领和袖口,它们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它们扑棱透明双翅的声音在我的空荡荡的胃里回响。
我冲进洗手间,把手指用冷水洗得干干净净,甚至希望能够搓干净一层皮。当有人进来时,我第一时间将双手藏在了身后,伤口蹭在粗糙的校服布料上,我清醒了一些,然而我同时又恐惧于这清醒,我把自己锁在厕所隔间里,神经质地拿小刀在手掌心里一道一道的划开。
我反胃了一早晨,什么也没有吃,总觉得胃里有蝴蝶在不停乱飞。我把额头枕在手臂上,浑身发冷,胃里翻搅个不停。有人走过来,碰了碰我的手臂——可笑的是,我立即尖叫起来,眼泪一边流淌个不停,手指颤得几乎合不拢。虫子在我的手指上,虫子在我的脸颊上,虫子从我的眼球里钻出来,虫子在我的血管里蠕动,虫子在我的腐臭发黑的心脏上啃出一个大洞。
“你摸到它们了吗?”我神经质地尖声问。“虫子在我的皮肤底下产了卵。”
虫子们大笑着说:“老鼠!老鼠!”
“我怕得厉害,那时恐怕是发了癔症、有些神志不清了……无妨的,这只是无关痛痒的家族遗传。”我后来对班主任说,含糊其辞地。“您别叫我母亲,她忙得脚不点地,没空管我的。”她虽说并不信我,但也不欲与我浪费口舌,便借口要开会,将我一个人留在医务室里。
病房很简陋,我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身上发着虚汗,额头上还顶着冰袋。世界在我的眼前模糊成一团混沌的色彩,以灭点为中心扭曲成一个怪诞的漩涡。我就在这一整片幻梦里的世界里听到哒哒的高跟鞋的声音。
“没有人照顾你吗?”她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过来,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脸颊——这触感一下子把我拉回了现实来。我还躺在阴冷的日光底下,她坐在我的床边,朝我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条件反射似的把脸偏开了,她的手指仍然停在距离我的皮肤几公分的地方,那热度仿佛仍然隔着这一些近乎于无的距离锲而不舍地试图烫伤我。
“把你的手拿开。”我嘟囔了一声,把四肢摊平在床上,滚烫的肢体被冰冷的床单刺激得一哆嗦。虫子在日光灯底下徘徊了一圈,发出嗡嗡的恼人的声响,最终落在了她的肩头。
“你发烧了,恐怕病得厉害。”她把那只小虫挥开了,以陈述事实的口吻说。“你母亲不来接你回去?”
“闭嘴。”我说,视线盲目地追逐着那只小虫。它盘旋着飞到了高处去,没头没脑地似乎是在追寻一个出口。“她很忙。”
“要不要去我家?”她说,顺着我的目光往上看。小虫仿佛因有了观众而兴奋起来,以身体自杀式地、有规律地开始撞击玻璃窗。尽管在窗子的正下方就有一扇大大的敞开的门。
我莫名其妙地为它难过起来。她把烟盒从手袋里掏出来,张了一下嘴似乎是想问我要不要一起来一支,这话大约在她舌头上打了一个转,又吞咽回去了。她终究良心发现似的顾及起我是个病号来,把烟放回原处了。她站起身来,双手很随意地插在上衣口袋里,低下头看我,眼神带着一点很暧昧地意思对我说:“酒还剩下很多。”
(五)
我最终屈服于不知因由的诱惑,而舍身去舔吻她仍然沾着酒渍的双唇。彼时我们俩一同躺在她公寓的大床上,她把柔软的手臂张开,白衬衫皱皱巴巴的,袖口微微泛着黄色,透露出一股陈年衣物、女青年的体香、劣质烟草与醇酒糅杂出的气味。我把身体蜷缩起来,被她亲昵地搂在怀里,让我的头顶不经意地触碰到她的半边乳房。她在床上抽烟——这习惯很不好,我将要说她的——衣衫敞开着,黑色的文胸裹着贫瘠的双乳,往下是嶙峋的肋骨和略有下陷的小腹;下身则仍然穿着牛仔裤,紧绷绷地勒出漂亮的腿部曲线。她把烟灰掸在床上,这习惯很不好。
她的公寓的格局与我孩提时与祖母一道住时所栖身的房间很相类,是很古早时候机关宿舍小区里的旧房子。那浴室便格外小,浴缸里则只能装下一个我。她说什么也不愿意躺倒到我身上去,便就此作罢了。我们最后也没有把自己像腌橄榄与醋渍樱桃似的整个泡进酒里。
我们喝了很多、很多,多到肢体和血管里都流着血液和酒精交媾产下的杂种,身躯里杂糅出蛇与猫的柔滑。我是很少饮酒的人,甚至也并不贪杯;她量大且贪杯,但酒品并不上佳,醉后她两颊晕红着直咯咯笑,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她平常在保温杯里装着的全都是伏特加。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老式电视机的屏幕上老是闪烁着雪花片,我们的大腿相互挨蹭着,肢体彼此交缠,发丝打着旋纠结到了一起,倒显得前所未有的亲密来。我把头微微偏过去,看见她闪着光的双眼和线条精巧的侧脸。
这很奇怪,当我眼里装着她的时候,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将她拿来与母亲作对比。仿佛她能给我母亲所不能给我的、母亲所不愿给我的东西似的。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傻乎乎地朝我笑了一下。我眨了眨眼睛,压下心中那些怪异的念头。
“我们来跳舞吧。”她突兀地说。
手背上被拔掉的针管处还在渗着血丝,有些隐隐约约地钝痛,但这不妨碍她拉着我的手像发了狂似的要跳舞。我的手机被摔得次数多了,外放时总是带着点杂音,于是在这乱七八糟的客厅和飞尘乱舞的陈旧空气里,她拉着我跳起交际舞来。她仿佛已是个熟手了,而我则是个彻头彻尾的愣头青,她咯咯笑起来,牵着我的手偶尔拽住我使我不至于滑倒。我把两只拖鞋都甩掉,赤着脚踩上她的足背去吻她的侧颊,她的雪白的皮肉里透出微醺的血色,带着一点点温和的热度。我们仍然十指相扣,她笑起来,改作以一手环住我的腰,又哼起歌来——那曲调是我很熟悉的。
“《爱之梦》。”我说。“你与我在一块儿的时候,还在作什么幻想么?还是你又在创作你那些青春少女们不着边际的悲欢?”
“我也要谋一份生计呀,大作家。”她懒洋洋地说,缓缓地后撤着脚步,仍然应和着乐曲的鼓点作缓慢的旋转身体。“你还要酒吗?”
我不置可否,仰头去吻她的下唇。她的眼睫毛颤抖了一下,然而并没有反抗,反而很温驯地低下头来以便于我啃咬她。她的额发垂落下来,在我的脸颊上涂抹出一丝一缕的阴郁的色彩;当她愿意迁就我时,便微微躬下身来,将我毫无保留地置入她柔软又刚硬的保护圈之中——她的怀抱里。她涂着深红色的唇膏,那颜色便已经很类于鲜血了,我以舌头去试探时能尝出鲜明的巧克力气味。我的虎牙割开她的充血的双唇,渗出的一点鲜血就这样隐没于唇膏的颜色里,便仿佛从未受伤了。
“你约我来喝酒,就是想与我上床吗?”我睁大眼睛说,开始一粒一粒解开她的白衬衫的纽扣。她从鼻腔里挤出一声闷笑,这很奇怪,她脸颊发烫,十指却冰凉;她把双手叠在我的肩胛骨上,忽然紧紧地将我拥在了怀里,下颌则压在了我的发旋处。我像是被雷电击中了一样,一下子便无法动弹了。我们就这样安静地拥抱了很久,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悄悄地围住了我们,以它漂亮的c小调和弦攫住了我的咽喉。
我没来由地、毫无征兆地、悄悄地啜泣起来,仿佛我对这一个拥抱已期待了很久似的。我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我便已经在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里终于寻回到一块缺失掉了很久的东西。
“多抱抱我。”于是,当她松手时,我乞求道。“请再抱抱我吧。”
(六)
我要预备一场谋杀了。
我要将她扼死在浴缸里,拿玫瑰花淹没她,让她同那些花瓣一起腐烂,让她的苍白的肢体浸润上鲜红色的汁液。或许我可以与她共同饮下掺着毒汁的烈酒,我要与她相拥以缓和脏器的痉挛,我要吻她淬了毒的发乌的双唇。或许我还可以让她死于烈火,死于刀锋,死于绳索。总之,谋杀美的方式多得出奇又离谱,我大可以细细谋划最精妙无瑕的一种,以示我对她最大的敬意,好叫她长存于永恒之中。
这样的念头出现得很突兀,然而它是如此难以抑制地灼烧着我原本就十分昏聩的神志。我独自躺倒在黑暗里时,她的模糊的五官和音容便在我的思绪之间沉浮,像一颗跌入泥沼里头的钻石被一无所有的我狠狠攥住。这样,我们俩便一起躺在了泥沼里头;这样,我便甘愿无声无息、不作挣扎地溺亡了。
有很多个夜晚里,当我用手指触摸身上的疤痕时,我无端想到她。我记得我第一次把浑身的痕迹完完整整地袒露给她的情形。那时我蜷缩在她的沙发里,我把上衣剥下来,在冷冰冰的秋夜里把苍白细长的肢体抻直了、意图扎根进她的眼球里去。这其中的确有着性暗示的意味,我不否认。她撩起头发别到耳后,并不避讳似的与我肌肤相贴,凑过来给我引燃一支香烟。
我含混不清地说:“我喜欢伤疤。它们令我感到被惩罚、被重视、被记住。”
我记得我第一次把手上的疤痕袒露给母亲看的情形。她很少露出惊愕的神情,然而那一次竟然仿佛畏缩了、软弱了——我承认我的确存着恶意,渴望以这样卑劣下流的手段从她吝啬的心里窃取一星半点的爱和关注。当你注视一个人长达十八年之久的时候,你也会知道她的情绪有多么微妙不可察的变化。母亲的鼻子皱了一下,一小块眉肌神经质地抽动着,她把头别开来,生硬地颤抖着怒吼起来:“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然而事实是,我所渴求之物她从无意施舍与我尽管那对她而言轻而易举。我嫉妒每一个和她共赴床笫的男人,为那些彻夜的拥抱和亲吻,因为我可怜的母亲宁愿将它们慷慨而以低廉的价值馈赠给陌生人,而非自己的身生骨肉。我们在浓烈的血缘和彼此的憎恨和畸形的爱恋之中相互纠缠,相互伤害。
“我不想她怎么样。”我把烟从双唇之间呼出来,喃喃道。“我希望得到的东西她永远也吝于施舍。我可以付给她钱的,倘若她乐意从我手里接过来。”
她把目光聚焦在我的右臂上,那一长条疤痕已经模糊了,我顺着目光去看,温顺地照着它念出来:“COWARD.”
(七)
“我就是那个时候决定不做一个真正的懦夫的。”我诚恳地说。“我需要向你坦白,我有罪,罪名是谋杀。我谋杀了她,我用手勒住她的喉咙,她的脖颈很柔软,几乎像一块缎子,渗着肥皂味的香气……而她甚至并没有反抗我……我有罪,警察先生。请你逮捕我吧。”
谋杀她并不比掐断一枝去掉刺的玫瑰难,她的眼神是那么平静、怜悯、充满着我所需要的爱。她的脸泛起绛紫色,呼吸急促而尖锐,大张着的嘴唇之间吐出喝喝的气声。我尤其细致地观察了她颤动的睫毛,她并非处于绝望的平静而是明知出路的坦然。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她令我想起小时候死在我们家窗台上的一只蜜蜂,它的双翅在僵死后仍然在秋风之中轻盈地抖动,就像她的睫毛。
杀了我吧,倘若你乐意。她的会说话的眼睛这样说。但想想你自己。
他们把我带进审讯室里,我浑浑噩噩地坐在原处,我感到周围的景致模糊起来,也许有人声,狂乱的色彩在我的视线中心以灭点为中心旋转,我在一堆色彩里分析出她的面庞,她仍然没有怨怼的形容,那双眼仍然宁静、温和。她的眼睛和我母亲的长得真像。
真奇怪。我想。我杀了她啊。倘若你真实地主宰过某个人的生命,而你像摘掉一朵花一样令它终结了,你是否也会像我一样浑身战栗、双颊因兴奋和恐惧而泛起不正常的晕红?你是否也会像我一样感到某种事物清晰地从灵魂之中剥离?我坐在这个幽闭的、狭窄的空间里,然而我仿佛看到了完美无瑕的终极和明晰的终焉向我敞开怀抱。我如此渴望死亡就像我渴望她的消失和母亲的爱。我告诉我自己我杀了一个人。我并不为此后悔。
“当人死了之后,尸体给人的感觉就和她生前完全不一样了。”我神经质地说。“躺在地上的并不是她,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那是一团肉,一堆蛆,一摊血,一捧骨头。真正使她存在的东西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我像摘一朵玫瑰一样把她驱逐了、但她的影响仍然残存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任何事情都并不会真正过去,它们永远像幽灵一样纠缠不休。”
“你并不后悔?”模糊不清的声音问我。
“不。”我说。
“你杀了她。”他们说。“而你居然全然不后悔。”
“我不后悔。”我说。“她仍然活在我身上的某一部分里,这在某种程度上倒使她长久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承认这是一桩谋杀,但我并不后悔,也不愧疚。”
“即使你杀了你的亲生母亲?”她的声音说。
我沉默了。我笑起来。
对我说话吧,拥抱我吧,吻我吧,像我们过去曾在布满灰尘的房屋里做的那样。我想。请求你救赎我吧,就像你曾经千万遍做过的那样,将我从深渊之中拉扯回来吧,就像你使命里所描述出来的那样。我注视着我甜蜜的幻觉,我注视着我自己的造物,我仍然能看见她端庄地坐在我的对面,坐在深渊的边上哀愁地凝视我的双眼。尽管我知道这下我们——不,这儿只有我自己——终于要永恒地、永恒地坠落下去了。我目眩神迷地紧盯住她与我母亲肖似而掺杂进我混乱想象的面庞,她忧愁地看着我,我狂笑不止,双腕被手铐勒得生疼。
“我仍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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