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隰桑
继续整理有关于白先勇先生作品集的读书笔记~
白先勇从《台北人》到《纽约客》,从国内到国外,从中国传统文化到世界文明百花园,白先勇完成了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古典美学作家到世界级文化学者的转变和升华。
一
她没有死,她只是回到了属于她的天堂。继《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和《大浴女》中的唐菲后,我心里的第一女主给《谪仙记》的李彤。
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她也不属于任何人,那个明艳疯魔的女子本就是天上谪仙,这一世降临名门贵族,受尽了追捧宠爱,看尽了浮华秾艳,那么她还需要什么呢?轰轰烈烈的人生,便必须是热烈如斯的火红,无关于青春风华的富庶荣宠还是半生无根浪游,都要活成最耀眼的星芒,最肆意无羁的火焰。
清冷桀骜的谪仙人,既然无法说服自己妥协认输,那便决然离去,奔赴原本属于那个骄傲的灵魂的天上九重。
命运早已天定。不一样的人生,相同的境遇结局。《谪仙怨》和《谪仙记》几乎可以当作姊妹篇来读。李彤和黄凤仪都是贬谪人间的仙人,从朱门高户千金沦落为异国他乡的飘零客,只是不同的人生选择造就了不同的悲剧,可到底,无论哪种都依旧是悲剧命运的重复。
“在纽约最大的好处,便是渐渐忘却了自己的身份。”
——《谪仙怨》
有时忘记自己未必是一种错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飘忽不定的灵魂本就属于浮世三千,又何来身份归途呢?决绝赴死与苟且偷生,崩溃亦或是怨恨,说到底无非是生之苦罢了。表面风光无限实则把苦楚往心里咽的黄凤仪,也许真的不比选择死亡的李彤更快乐。
二
伤痕文学在当代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不言而喻,久居海外的白先勇,作为这场文化政治浩劫的旁观者,他笔下的伤痕文学切入点是独特而有见地的。他以一支冷静客观甚至于悲悯的笔,去写那个年代令人心碎的往事。
“振铎,我并没有你想象那样勇敢,有两三次,我差点撑不下去了。可是——我怕死在那个地方,看到高宗汉那种下场,在自己的国家里,死无葬身之地,实在寒透了心。”
——《夜曲》
该是多么伤心绝望,才会有这样心酸无奈的肺腑之言呢?越在乎的,往往也伤人越深。若是没有回国前的满腔热情和报国之志,就不会有往后的失落痛心。逝去的,健在的,逃离的,无非都是那场悲剧里的伤心人,在后半生用自己的方式去疗救忘却心上的伤痕。只是真正的释怀和淡忘,往往是不经意的,这种辗转反复对伤口的刺激,反而愈加提醒着他们那道狰狞的伤口其实从未于心上消失。
今昔过往,兴亡成败,无非是转瞬成空,那么什么是永恒的呢?大概只有胜利者书写下来的,才是正义,才是永恒。可是一辈子,总要为一些事去坚持的,无论是落魄失意还是久经高位。
“他有勇气回国去了,而我却没有。这是我多年的一个心病,总好像自己是个临阵逃脱的逃兵一般。你知道,我父亲——他也是个医生——死了几十年了。平常我也很少想起他来。可是接到你的信以后,一夜两夜,我都梦见他,梦见他不住地咯血,我怎么止也止不住,便拼命用手去捂他的嘴巴。他是个肺结核专家,救过许多人的命。他一直是要我回去的,去医治中国人的病。你看,吕芳,我现在是有名的心脏科医生了,可是我一个中国人也没有医过,一个也没有。”
——《夜曲》
这个饱受内心煎熬的人,大概也是白先生自己。他在害怕看到自己热爱的祖国受苦受难的模样。他置身事外地以为在那个浮华奢靡的美国大都市,他就可以放下一切,他以为看不到,那些伤痛便只是报纸上冷冰冰无情绪的文字,便可以为自己的懦弱和逃避开脱。其实又怎么可能呢?一个深爱的人,他无论走到了哪里,心里的情感只会随着距离的增加而越发深重。于是每走一步,“我想家想的厉害”的那种情绪就会更加折磨身心,进而变为一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和有负众望的愧疚。
三
tea for two。
非常有深意的一篇。“欲言其衰,先写其盛”是红楼笔法的显著特征。白先勇作为学贯中西、通晓古今的一代大家,他笔下的故事相较于一般的中国作家,多了一份独到的关注普世的世界性眼光。《tea for two》中的情侣们在开始的时候有多么令人艳羡,在结束之后就有多么令人叹惋。这篇带有朦胧自传性质的小说,很合时宜的表现出了白先勇先生内心对于“情”的定义:那种感情,就如同东尼和大伟,年少初识,同生同死,从少年至死亡的四十五年,真正印证了“生死契阔”“白首不离”的至情。这种至情,来自于牡丹亭,来自于红楼,来自于一颗赤诚之心所爱恋的一切。这一刻,情已经远远不是简单的“爱情”了,而是对于至纯至真的信念和追求。
四
这里不得不提白先勇先生的《树犹如此》。这本散文集包含的内容之广、情感之深令人折服。由于命名文集的散文《树犹如此》太过于出名,以至于这篇散文被太多人分析评论过,其中那种“死生契阔”的情感也不免令人唏嘘不已。
众所周知,白先勇先生是当今公开表示自己同性恋者身份的当代作家。也因为这一原因,《树犹如此》中的主角王国祥先生一直以来被默认为是白老相伴多年的恋人。实际上,无论二人现实中真正的身份关系究竟如何,这份情足以担得起“死生契阔”一词。
“国祥送我到门口上车,我在车中反光镜里,瞥见他孤立在大门前的身影,他的头发本来就有少年白,两年多来,百病相缠,竟变得满头萧萧,在暮色中,分外怵目。开上高速公路后,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袭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盘上,不禁失声大恸。我哀痛王国祥如此勇敢坚忍,如此努力抵抗病魔咄咄相逼,最后仍然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而我自己亦尽了所有力量,去回护他的病体,却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滴耗尽,终至一筹莫展。我一向相信人定胜天,常常逆数而行,然而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
“我执着国祥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霎时间,天人两分,死生契阔,在人间,我向王国祥告了永别。”
——《树犹如此》
《树犹如此》已经读过多次,读至此处依旧会想到很多事。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说:“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是不由人的。”人间的生死离别,世事无常的无力感,以至于在这一瞬间也只能心疼并遗憾于被命运无情碾碎的“金色的未来”。
中国古代有太多为人称道的悼亡之作,但情绪如此这般冲淡平和的却是少数。那支驾驭千万钧情感力量的笔,蕴于古典美学中,继而得以平复后娓娓道来。
“冬去春来,我园中六七十棵茶花竞相开花,娇红嫩白,热闹非凡。我与王国祥从前种的那些老茶,二十多年后,已经高攀屋檐,每株盛开起来,都有上百朵。春日负暄,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树犹如此》
中国古典美学信奉残缺之美。在艺术世界中,赏月要“缺月”挂“疏桐”,美人应该是“半遮面”,荷花须“残荷”才有韵致。在白先勇笔下,那道“天裂”,便是美中不足的“残缺”,是失去挚爱后心上所留下的无法弥补的创痛。也难怪这一章节的扉页,先生会题辞为“至念”了。
“树犹如此”的下一句,是“人何以堪”啊。
五
最值得推敲也最饱受争议的无疑是白先勇迄今为止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孽子》。
《孽子》近似于白先勇另一部短篇小说《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的延伸。公园、荷花、月亮作为这部小说里意义独特的意象,构建起了故事的整个框架。龙子与阿凤凄婉的过去,追去东洋的小玉,温暖隐忍的俞先生,以爱和宽容进行救赎的傅老爷子……故事里的伤心断肠客太多了,包括故事平静的叙述者阿青。他们每个人都在找精神上的寄托,都背负着属于自己的那个包袱,他们爱着也寻找着,可世上独一无二的那个人,终究是再也无可替代。
人活这一辈子大概都是在弥补曾经的过失和寻找错过的人事。前半生的我们学会伤心,后半生我们学会忘记伤心。可漂浮无依的人怎么能够伤心呢?故事里的阿敏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龙子也不是非阿凤不可,阿青也可以和龙子远走高飞,和俞先生过平凡的生活,他们甚至于可以和任何一个人一起去过普通人的日子,然后直到死亡。只是忘不了张先生的阿敏,正如阿凤之于龙子,弟娃之于阿青。一个不想忘记和放下的人,他的情绪其实早已一片荒芜了。
“陡然间,扑通一声,他那高大嶙峋的身躯,竟跪跌在傅老爷子墓前,他全身匍伏,顶额抵地,开始放声恸哭起来,他那高耸的双肩,急剧地抽搐着,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凶猛。他的呼号,愈来愈高亢,愈来愈凄厉,简直不像人类发出来的哭声,好似一头受了重创的猛兽,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跼在幽暗的洞穴口,朝着苍天,发出最后一声穿石裂帛痛不可当的悲啸。那轮巨大的赤红的夕阳,正正落在山头,把王夔龙照得全身浴血一般。王夔龙那一声声撼天震地的悲啸,随着夕辉的血浪,沸沸滚滚往山脚冲流下去,在那千茔百冢的山谷里,此起彼落地激荡着。于是我们六个人,由师傅领头,在那浴血般的夕阳影里,也一齐白纷纷地跪拜了下去。”
——《孽子》
那个倔强了一生的人,也许在这一刻突然找到了情感的宣泄口。龙子不仅是哭傅老爷子,也是哭自己的父亲,哭自己和阿凤的悲惨结局。十年了,他堂堂正正回来了,可是爱他的,他爱的人都不在了。有人说眼泪可以洗去爱人的罪孽,获得永生。可是真正能够洗去罪孽的,应该是恋人心中眼底从未磨灭的爱意。那些孤独的灵魂和无根的青春鸟们原本就没有罪孽,有罪的从来都是这个残忍阴暗的世界,是失去了爱和温暖的人心。
《孽子》能说的实在是太多了,小说里对于中国式父子关系的反思,如同轮回一般的无解结局暗示着死循环在这些苦命的青春鸟身上必将重复上演,痛苦的尽头在哪里呢?大概只能是真正的光明来临的那一刻。大概只有内心充满温情的人,才能写出这样有温度有灵魂的文字。孤身一人漂泊异乡且同样痛失所爱的白老本人,在垂垂老矣的暮年,即使身处海外,也依旧坚守着自己心中的“根”和大爱,如此才可虔诚拜倒,将自己毕生熔铸而成的至情至爱和心头血,双手高捧敬献于文学。
结尾
合上书不禁在想,如今的大陆和台湾早已经不是往日那般光景了,文字里飘荡无定的文化无根感,故事里笼罩着的至情大爱,客居他乡的旅人终究能够在阅尽千帆后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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