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文芳诗集序
文芳要出诗集,按说这是好事,我却在心里嘀咕,觉得文芳出诗集有点多余,因为文芳本身就是诗。
我认识文芳的时候,文芳大概只有十三、四岁,扎着两个羊角辫,走路羊角一点一叠的。当时她是初中二年级学生,我是当地广播电台的记者,写一些每天在全区域的大喇叭里喊着哪个农民养牛致富成了万元户,哪个镇子结扎了多少名妇女之类的本土新闻。文芳在学校里以她的品学兼优当着她的三好学生,碰巧的是我们就遇上了。在一次当地的共青团第某次会议上我和文芳坐在了一起,她是出席会议的团代表,我是采访的记者。当时我们两个都对领导的长篇讲话不感兴趣,就拿一本戴望舒诗集看,对那个细雨蒙蒙的雨巷充满了幻想。在我的眼里,文芳就是那个雨巷里的姑娘,只是少了一把古香古色的油纸伞。后来,我们成了朋友,我比文芳长几岁,所以常常倚老卖老地说我是看着文芳长大的。
太阳神的女儿——闻方
在我的印象里,文芳永远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才对。
记得文芳第一次到电台来找我,带着一首诗和一个姑娘。我不懂诗,不知道那是不是一首好诗,不过我后来知道和文芳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子也成了诗人,和文芳一样写诗,并且有一个诗一样的名字。文芳的父亲当时是那个地区的首席行政长官,但文芳身上却没有一点国王女儿的味道,总是一脸的微笑,逢人总是微笑着先和人打招呼,总是叔叔婶子大娘大爷地叫着,和人交往总是谦让三分。
高中毕业后,文芳考到了一所财经类大学,学的是工业企业财务会计专业。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文芳哭了,哭得很伤心。我也很为她难过,觉得让诗一样的文芳去学什么工业企业财务会计,一辈子和账本、钞票打交道,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劝她干脆补习一年重新选择一所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可她擦干眼泪摇摇头,最终还是去了。她说补习一年又要增加家里的负担,既然录取了,还是顺其自然吧。她是一个凡事总替别人考虑,凡事顺其自然的人,这是她的美德,也是她的悲哀。
文芳大学期间,我正好在省政法学院进修学习。我住的地方离她的学校不是很远,于是,每到星期天,不是我去看她,就是她来找我,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亲姊妹。记得一个细雨濛濛的春日,我们相约去渭滨公园游玩,望着烟雨迷蒙的渭河风光,我们禁不住诗性大发,吟咏起了:“渭城朝雨邑清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诗句来。渭河岸边,潇潇雨中,两个长发飘飘的女子,定格成了我们青春岁月最美的记忆。记得我当时对河对岸泥沙洲上的一个小小村庄异常着迷,嚷嚷着要是能生活在那里就好了。文芳却淡淡地笑笑,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距离产生美。隔着这宽阔的渭河,还有这濛濛春雨望过去,感觉对岸的村庄真的如诗如画般的美丽。可你若真的住在那里,就会发现脚下的小路布满泥泞,屋角树下,或许还有许多随便堆放的垃圾……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世间,有很多东西是我们所无法挽留和无力把握的,就如眼前这静静流淌的渭河水……”我没有想到当时十八九岁,一直纯真快乐如同天使的文芳会突然生发出这样的感慨,这使我看到了她纯真外表背后深沉、理性的一面。
文芳工作以后,把自己那个坐落在半山腰的窑洞宿舍,变成了解忧所。谁不高兴了,谁失恋了,都到文芳的解忧所里去,文芳成了百忧解。那时候,我的工作地点距离文芳有百公里左右,在我觉得自己实在找不着活着的感觉的时候,就到文芳的解忧所里住上几天,过一过彻夜清谈,早晨从中午开始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文芳从来看不到别人身上的缺点,总是能从每个人身上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甚至连自己都发现不了的优点。不管多龌龊的人,总会在文芳面前显现他美的那一面,所以文芳有三教九流的朋友。文芳是天使,魔鬼见了她都要放下屠刀的。一位朋友说:我们文芳是全人类的老师!我那个时候,把这句话当作了玩笑,现在想起来,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有点来头,文芳是我们的,不是我的,对这个世界而言!
一晃多年过去,就成了天各一方的岁月。我浪迹北京,每次回陕北看望母亲,一定要见的那个人就是文芳。我曾很认真地对文芳说过:延安因为有你的存在,才使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游子们对这个故乡更多了一份念想。
记得有一年我回陕北。那是一个下午,我给文芳家打了电话,接电话的说文芳在医院,我就径直找了去,我根本不知道文芳在那个病房,进了医院,正准备找人问呢,突然,一阵痛苦的呻吟就从楼道直直抵到我的耳边,我没有犹豫就判断那一定是文芳。我朝着声音走过去,就看见了被疼痛折磨着的文芳,挺着个大肚子,看见了我呲牙咧嘴地笑了一下,说你是天上掉下来的。但后来随着文芳痛苦的急剧加重,再加上说文芳心脏有点问题,我就溜了。文芳的妈妈埋怨我为什么不守着文芳生下孩子,我没有解释。回到北京,我告诉我的朋友三丫,我说我害怕看见文芳死。她说你为什么不想着你守着她,她就不会死。我是个悲剧主义者,天晴也哭,天阴也哭,我要是那样想,我就不是我了。感谢上帝,文芳健康地生下了孩子,至今娘俩都好好的,为这个我常常感恩创造了我们宇宙万物的神。
文芳和她的孩子们
文芳生了孩子,开始鸡零狗碎,常常在电话里给我唠叨她的那些泼烦的日子。有时文芳在那边哭,我在这边干着急。我想一个诗一样的女孩子就这样消失了。没有想到的是走过了鸡零狗碎,走过了泥泞,走过了一个女人不得不走过的艰难岁月,文芳仍然是诗人。文芳把几个好姐妹写给自己看的文章收集起来就出版了书,还要从自己兜里掏钱,既不为名,也不为利,就只为收藏一份青春的记忆。这让在北京混的我常常感慨,文芳活得还是那么贵族!
那年北京非典,文芳打电话给我,正赶上我那两天重感冒咳嗽,我嘶哑着嗓门说话,吓唬她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通话,文芳在电话中就哭起来,哭得凄凄惶惶,并疯狂地打电话找她在北京认识的朋友,让她们来看我,还在电话里再三叮嘱她的朋友一定要设法救我……
我曾经给人说,爱情是一段一段的,只有对文芳的友情是永恒的。
至于诗本身,我不想说什么,因为我不懂诗,又是肉眼凡胎。诗是先知的预言,是上帝的灵光在那些通透般若之人大脑里的凸现。十几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出了一本诗集,当时我童言无忌,对其妄加评说,大肆攻击。十几年后的一个下午,无意间从书架上抽出那本诗集翻阅,一些诗句像雷一样击中了我,我想上帝想对人类说话,一定是要通过诗人的口。我在那一瞬间明白,有一些人和有一些思想是跨越时空的,他一定是要被他的时代和他生存在同一空间的人类所抛弃,被当作疯子,被嘲笑,被排斥潦倒而死,死了若干年以后,才会被后代的人所认识和尊崇。
我想文芳的诗未必是属于此类。也许就是一个小女孩的喃喃自语,也许就是一个凡夫俗子的卡拉OK,或者一个初识愁滋味的凡间女人的寂寞情感的发泄。也许……不管是什么,在我没有读懂之前,不敢再浅薄地妄加评说,说出一些让自己若干年之后脸红的话来,而且白纸黑字,想不承认都没有办法。
我只想说的是文芳的诗未必是永恒的,而文芳这个人却是永恒的,在那样一个城市,文芳像国际歌一样,你可以凭着她熟悉的旋律,找到你的朋友。
依我看文芳不写诗也罢。
也许,我又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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