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忘川 第一章
文/薄凉七夜
一行繁华绮丽的车辇，静静地停在大院的门楼之外。
我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角打算像往常一样溜回院子。碰巧遇到了凡木那厮。他一看到我，就惊恐地撒开蹄子拼了命似的跑掉了，大概是被我捉弄得怕了。
之后我明白了，原来是我那远在北方的父亲派了人来接娘亲。说是为了承那十二年前的一诺。
娘亲并没有对我讲过太多关于我爹的事情。每当我问起，她会有些生气，然后淡淡地一笔带过，“不，别问了......这些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好。”爹，似乎是娘亲心中的一个禁忌。
然而，听多了旁人的闲言碎语，我明白一些，只是不说。
箱底的一把十六骨折扇，我曾经偷偷地拿出来看，中原的样式，虽扇面已破损不堪，白玉的扇骨依旧温润，触手生温。题的字大约是：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落款一个楚字。
我的表兄弟表姊妹看不惯我的一点，就是对诗词歌赋有极高的领悟力。一开始我也曾和他们一同去学堂读书，然而我对古文典籍有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加上我桀骜不驯的性格与三寸不烂之舌的本事，总是会在学堂上卖弄一番，甚至常常搞得私塾先生也下不来台。于是外公勒令我不要去学堂了，又念我实在是喜欢舞弄文墨，于是准我去家族的书房玩乐，我也乐得一身轻松，不用像他们一样因为学业被打骂罚跪。由于家族是商贾世家，藏书不多。我挑了些感兴趣的来读，有时会悄悄带出去一两本，自己跑到哀牢山独自坐在大石头上摇头晃脑地瞎念。
族中历来有个古俗，是为踩生，即当一个孩子落地之时，谁第一个跨进产妇家门，谁就是踩生，将来孩子的脾气就会像这个人。白族最忌讳的便是戴孝的人来踩生。
我出生的时候，是在哀牢山深处一间竹房里，这定是我那外公，为了压下那一桩所谓的丑闻而做的决定。当时只有产婆和娘亲在竹房里，娘亲生产我的时候，突然气短，一时用不上力，昏了过去，脸色煞白得如同一张纸，直吓坏了产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一个肩披白氅，黑发凌乱，面容狰狞的落魄女子手提一只竹灯，缓步走了进来，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我哇的一声落地了，产婆一边叫着“鬼啊——鬼啊——”一边跑了出去。娘亲醒来的时候，空荡荡的房屋中，只有我在啼哭。
这件事传出去之后，族中人大都视我为不详。
生下我之后，娘就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身体愈发孱弱了。
宋君派人送来了很多珍宝金玉，把舅娘们这些天高兴得合不拢嘴，可私下里他们却是一副刻薄的样子，说，族中人辛辛苦苦收留我们十年有二，我们如今却要狠心离去，贪慕中原的一世荣华，实在是无情无义。
宋国一行人的领队，约摸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叫颜子期，是宋君身边的御前侍卫，着官袍锦衣，腰间系一把墨色长刀，那刀比较独特，刀脊直而刀刃略有弧度，鞘上镌着些许古朴的花纹。他对外公礼貌地作了个揖，道，“谢过族长热忱款待，不过停顿数日已久，念吾王思惦过甚，族长可否让琳夫人与公主明日启程......”
外公摸着手上的扳指，若有所思，良久才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多作挽留了。”
而就在当夜，娘却服毒自尽了。
她将雕梅放入鸩酒中浸泡，然后吞下了。
雕梅是这里常见的食物，娘亲犹善制作。大理地区盛产梅，绵延百里的半山半坝到处是梅树林，梅雨季节，娘亲背着竹篓，带我去采梅，树荫婆娑间，娘亲有时采摘梅子时会突然呆呆地站着，目光空离，望着远方，好像大概是，想起了父亲？然而这只是我的猜测。
采好的梅子先用石灰水浸泡，取出晾干后，娘亲会用银制的小刀在梅子表面雕刻繁复曲折的花纹，并小心挤出梅核，使其中空若缕，压扁后其状似一朵朵盛开的菊花。这时，放入酒中浸泡，再用红糖浸渍。几个月后开瓶取出，雕梅色泽金黄，清香四溢，是我最喜欢吃的零食。
娘亲自尽，这大概是所有人都会感到吃惊的事情。按照当地习俗应为火葬，然而那侍卫说按照宋国的礼法应带回国都以帝后之礼厚葬。外公应允了。
在我抱着阿福哭得泣不成声的时候。带长刀的侍卫走过来，递过来一方绢帕。
“我要带着阿福。”我抹了抹泪说道。
“一切谨听公主口令。臣必当尽全力保护公主，安全抵达商丘。”身材高大的侍卫恭敬地在我面前单膝跪下。我望着他的样子，竟觉得着实好笑。
翌日，我换上宋国带来的华贵宫廷服饰，无了往日的嬉皮笑脸，目光冰冷，带着娘亲的灵柩和阿福，坐上宋国来的车辇，离开了苍山洱海，启程去宋国的国都——商丘。
至此之后，我仿佛完全割裂了与南方这片山水风月的联系。
当轿辇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宋国的蒹葭关外时，天时已是山寒水瘦，木叶凋零。
大雪，毫无征兆地落满整个城关。
车轮轧着大雪向前颠簸，我抬手撩起厚重的麂皮帘子，凛冽的风雪不小心刮了进来，身旁的阿福突然“嗷呜——”叫了一声。车驾后面一道一道的车辙，利落而延长。队伍最前列，姓颜的侍卫单骑前行，背影沉稳，于长风乱雪之中，巍然不惊。
那宋国国君，从快马的报信士兵知道了母亲的死讯，便连夜赶到在离国都千里外的蒹葭关来为我接风。身旁婢女都惊讶地说，从未见过历代国君如此这样重视一个人，千里接风，自是历史头一回。
雪无声地下着，高高的城楼上，我看到了我的父亲，宋国国君。
他走过来，为我掸去肩上落的几片雪，然后将身上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解下来披在我的身上。
“此间模样，竟然和阿琳如此相像......不过这样桀骜的眉眼，和孤年少时倒是如出一辙......”看到我的那一瞬，他为我系斗篷的手竟抖动得厉害，眼角竟也淌下泪来。
我冷眼打量着面前这个面容稍稍有些苍老的君王，眉间含着一丝不屑与轻蔑。
“你就是我父亲？”
嗯，他应了一声。
“长得还算不错，比起阿福来稍欠了一些。”
我眉毛一挑，道了一句。
听到我说的话，旁边几个宫女宦官面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然而他没有在意。
“阿迦秋这名字，实在俗气了些，不沾王气，这样罢，如今秋意已尽，冬雪未霁，万家清景，孤赐霁字予你，今后就叫楚霁罢，封号苍玉。”
【下一章】忘川 第三章
【简介&目录】返回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