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兆祥
前些日子,诗社委托我去农商银行领一笔办刊经费,进门一看,天哪,满屋子都是领钱的人,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一急之下,我回家了。昨天又去了一趟,还是和前日一样人多。今天,我对自己说,不管等多久都要把这笔领出来,诗社等着这笔钱急用呢!
这里介绍一下,农商银行就是原先的信用社。老实说,虽然离得近,这些年我还真没来过。
排队,等待。我估摸着不到午饭后是难于完成任务了。我像丢了魂似的,一双眼睛在人群中胡乱地张望,两只脚在原地不停地踏动,塑料鞋底拍打着地面发出“啪啪”声响。忽然,一个肮脏的念头在我头脑里冒出来:“插队!”找个什么借口呢?我开始了思索,就在这时,一个老倌子来到我面前。
“你是……取钱的?”老倌子小声问。
“不取钱来干啥!”我心里烦躁,不愿回答。但,还是把老倌子看了一眼,当看到他和悦、实诚的面色时,我的心沉静下来,点点头,表示老人猜对了。
“你很急。”为了证实判断的准确,他补了一句,“我在后面看你好久了。”
我又点了点头,表示他又猜对了。
“跟我来!”他把我带到队伍前面,将排着队的人扒拉了一下,把我塞在队伍中。他讲,这个位置是他的,他排了很久了,刚才,他跟身前身后的讲妥,要去方便一下,完了须重回这里。
“你?”我只问了一个字,其余内容由眼光表达出来。
“我就站到你的位置上去。”
这下,我懵了!他认识我吗?不像,素不相识,为啥要帮我?看到他安祥地站在那里,“这个老倌子,这个老倌子”我小声念叨起来。
“别念叨啦!”我身后一个老娭毑好像对我不满,“没什么了不得,要是你看到别人很急,你会不管?”
老娭毑一句话极为普通,却解开了我一个心结。忽然,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取钱的人这么多?”我问老娭毑。
“你不是乡里人吧!”她把乡里人三字拖得稍长,语气也稍重,显然透出一种幸福感、自豪感。“这些人都来领直补款的。全乡的人都在这里领。”
“什么直补款?”我打破沙锅——问(纹)到底。
“如今乡里人种田,不光不用交粮,政府还给钱。每亩几百块,这个钱,我们就叫(它)直补款。”在老娭毑身后站着一个老倌子,他插话了。说到这里,他像是沉浸在幸福当中:“这个政府,这个政府……真好!”
“哦——”我也被老人们的情绪感染了,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说话间,我被身后的队伍推到了窗口。取完钱,来到给我让位置的老倌子面前,打算道声谢谢。我仔细地打量着他,年纪大概在七十出头,腰不弯,背不驼,只是那双眼睛,眼眶发红,眼球暗浊,好像遮着一层云翳,眼睑上湿漉漉的,像是被眼泪浸染过。这双眼睛,我似乎熟悉。“您是哪个村的?”我忍不住问。
“烂泥湖三大队。”他习惯性的把村称为大队。
“哪个组?”
“三队。”他把组称为队。
“你贵姓?”
“杨福来。”这老人倒也实诚,连名连姓一块报过来。
“您有父亲吗?”谁没父亲!我一时为自己询问不当感到难堪。
老人却一点也不在意,“我父亲在十年前就过世了。怎么,你认识他?”
这下,我讲话再不敢大意了,“我认识一个老人,眼睛像你的一样有些眼疾。”讲到这里,我停下来,看着老人的反应。
老人的眼睛放出光彩:“那一定是我父亲,他眼睛不好,我眼睛也不好,医生说是遗传!你怎么认识我父亲的?”老人追问起来。我慌了:“遇上的,遇上的!”我掩饰住慌乱,赶忙换了话题,“老人家,害你久等了!”说完,我像作了亏心事,飞快地逃出了农商银行。一路上,我把摩托车开得飞快,思绪也急剧翻腾起来。
三十多年前,我在乡政府计划生育常年工作队工作。虽然职责是搞计划生育,但有时也要配合乡政府的中心工作,同政府干部一起去催上缴。我们这里搞责任承包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的,头几年,农民交粮的积极性相当的高,过了些年,不知怎的,就需要村、乡干部去督促了,再到后来,干部们就是三番五次地催促也不管用了,部分农户总找理由搪塞,并且,这拖欠的队伍大有愈来愈大之势,政府没法,只得用上“兑现”的手段。所谓“兑现”,就是根据农户拖欠数目强搬同等价值的家什充抵。在这种情势下,我被派往了烂泥湖三村三组。出发前,队长嘱咐我,催粮跟搞计划生育是一样的,有时候光靠嘴不行,还得“靠手”。“靠手”就是用手搬东西。队长是个黑大汉,“靠手”的时候较多。我暗自定调,一定要多讲,多做思想工作。一路上我认真地思索,上门后应该是怎样的表情,怎样的语气,怎样的讲话姿势。
我来到了一位姓杨的老人家里。一进门,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双眼睛,眼眶血红血红,眼球浑浑暗暗,眼睑湿漉漉的,似乎刚被水浸洗过。
“老人家,您忙啊!”我跟老人打招呼。没有答话,老人低下了头。他不接话一点也不奇怪,肯定明白我这热情下掩盖着什么。
“老人家,您儿子哪儿去了?”我的话似乎与催粮无关,“你家里有几个人呀?”
老人还是什么都不说,我想,这个时候,他会讲讲不交粮的理由了。
“老人家,你孙子多大了,读书了吗?”
老人把头低得更厉害了,我似乎再难找到合适的话茬。这时,队长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来。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老人开口了:
“干部,你贵姓?”
“我不是干部,是计划生育常备队员,姓徐。”
“那也是干部!”老人的话直奔主题了:“自古来,种田交粮,天经地义,粮食收割这么久了,没交上去,麻烦你们来催,我不敢接你的话,我脸上无光呀!”
这下,我感到意外了,他这不是在数落自己么!
“我有个儿子叫杨福来,我催他好多次了,他说要卖了粮去治眼病。治病是自个的事,交粮是公家的事,我们不能亏了公家啊!”
望着老人我震惊了,我深深地为那“靠手”的心理准备感到愧疚。
我的眼光定格在他的眼睛上,老久才移开。我走近老人,拿着他的手使劲攥了几下,然后转过身,把找好的箩筐、扁担、撮箕在谷仓前放好,打开仓门撮起谷来。一担谷很快就撮满了,当我挑起谷子时,一个趔趄,把腰闪着了,一时间疼得我冷汗直冒。我生怕别人看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又试了几下,就是挺不起腰来。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接过了扁担。是杨老人家!“这担子,是要经常挑的,没挑过的人容易闪腰。”老人还不知道,我已经闪着了。他把箩筐索挂好,挺起身来,挑着谷子稳健地朝前走去。
……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的农民再不需要交粮了。更可喜的是不但不用交粮,国家还给补贴!想着这些善良的农民,想着这个飞速发展的国家,我要告诉我们诗社的诗友们,不,我要告诉全国的诗友们,我们一定要把这大好的变化书写出来。
作者单位:益阳市赫山区泉交河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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