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老家进城给我带娃,一辈子生活在乡间的她,对城里生活是感觉陌生的,对城里的事物也是胆怯不敢亲近的。除了讲解一些如何过斑马线,如何防盗防骗,如何使用家电外,城里人的话题,我很少跟她聊,她也不懂。对于连自己名字也认不了的文盲母亲而言,城里是个陌生、复杂、充满心机和算计的世界,远远不如乡间淳朴和亲切。
有时为了打破寂寥和沉闷,我往往牵引一些老家的人事出来,让母亲接着话题说。我想这是母亲擅长聊的话题,老家的那些旧人和旧事,都是能让人喜怒哀乐,让人回忆无穷的。回忆能让我们母子回到当年时空,能让我们处于同一频道,多少能打发些母亲的寂寞。
我在老家生活了十七年,参加工作后,回去的次数逐年减少了。然而,青少年时记忆力惊人,老家风物和相识的人,几十年过去了,至今还是记得很清晰的(这也许是很多作家把出生地、成长地当成文学故乡的原因)。那些我熟悉的人,他们后来的境况如何,遭遇了什么命运,无疑是爱写字的我所关心的。母亲是他们命运的见证者,无疑也是最合适的讲述者,我无疑也是最合适的聆听者和记录者。
母亲说,这些年,老家老的年轻的都有,死去了三十多个人了,而且还是同住我家那一片的。老家的村子人多,一个近三千人的村子,房屋密如鱼鳞。这死去的三十多人,母亲数出来,一个个又都是我认识的。听了,不禁感慨人生苦短,同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作家梁晓声说:人生到了六十,就到了送别的季节……老家死去的这些人,好多还没到五十岁啊。送别的季节这么早!让人心生恐慌。
这些人就这么走了么?他们曾经多么鲜活地存在于世间呀!记忆的影像里,他们还是那么生动,言谈举止都还记得真真切切,可是人已经躺在土馒头里,成为一堆枯骨了。
他们命运好的能儿孙满堂、寿终正寢,命运差的或单身孤老或贫病而死或死于灾祸,一百个人似乎就有一百个死法。而他们的死法,也能成为我们母子俩聊天的话题。
有人说,看人只看后半节。而生命离去的方式和离去时的荣光或暗淡,诚然更应该为世人所看重。
从一个个故人的离去中,让我想到人生的意义来。这是一个宏大的哲学命题,多少先哲都探讨过,却又是似懂非懂,不了了之的结果。
生活中太多太多的人,在他们死后,生前的一切会被活人有意或无意,或早或迟地抹去,抹到一点点渣儿都不会胜下和留存。然后又过了若干年,或许有人提及他的名字,但活人却不知道他生前的为人和做过的事情;或者,干脆就没人再提起他的姓名了。一切的一切,不是人走茶凉,不是人死如灯灭,而是这人仿佛没来过世上一般。这也许是让我感到生命短促,人生悲凉无味的地方吧。
我们生前的自信,所付出的努力,所承受的苦难,所积蓄的财富,所建立的功业,到头来一笔勾销。不怕你伟大,时间能改变一切!好比打麻将,新的一局开始了,之前那局就像没打过一样了。
转眼间,我已离开老家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间,回老家的次数在逐年减少。除了母亲生日,除了清明,除了偶尔送别长辈……不是不想回,而是故乡在二十多年里变了容颜,添了新人,原先自己认识的人越来越少,认识我的人也越来越少,我认不出很多人的孩子,很多孩子也不认识我,以我为客了。
回到老家,曾祖父起的房子,塌了然后又在原地起了新房了,祖父起的房子也塌了,父亲起的房子也拆了。我能记得的,至亲长辈中只有父亲、祖父、伯叔祖父及曾祖的名字,再往上都已不知道了。他们在世时留下的东西,在时间里不停地被蚕食和磨灭。回老家,我更多的只有追忆和对已逝风物的凭吊。
每年清明,上坟的时候,我们大人只是对孩子们讲,这是哪个长辈的坟。但是孩子们没见过这位长辈。记住长辈的方式,就仅剩下记得他长满荒草的坟头了。多么脆弱、单一的记忆啊。
人生多么苍白啊!
这些躺在泥土里的先人,活着时是什么样子的?受过什么苦难,享过什么福泽,有过什么思想?见过他们的人可以囗囗相传,但是没见过的先人的事迹,谁知道啊?谁又知道啊?!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文字让我卒读解释和联想。
我的祖上几辈人识字都不多,没留下只言片语,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更远一点的祖先,他们在清朝时中过贡士、举人、进士的呀?他们怎么也没一个文字留下?终其一生,就浓缩成后代修撰的族谱里简单的几行字么?而族谱又是后代的阿Q们写的,他们往往爱扬美抑丑,会浓墨重彩地写上光彩的部分,略去粗糙的一面,让人不敢全信。
我曾经去探访过我一位中过进士的祖先的坟墓,他葬在村前几百米的水田间。一个孤独的墓碑,一个不高的坟头,也不知多少年无人祭拜了,墓碑炭黑,风化严重,记载生卒的文字早已模糊不清。他的直系后代是谁?我不去翻族谱,也不大感兴趣。我只能说,他的直系后代或许把他丢了,或者他已经没有了直系后人。
如果这位先贤留下些文字,留下些遗训,那该多好啊。至少,作为后世子孙的我,能知道他还活在字里行间,我还可以跟他有共鸣啊。
这位先贤是我村里的荣耀,作为曾经的名片和代表,他生前也许为了求地位求财富谋生存,为了历史时空里自己的坐标而尽过自己的责任。但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积金以遗子孙,子孙能守多久?筑华厦以遗子孙,华屋又能经历多久风雨?遗憾的是我的这些祖先们忽略了这个问题。
导致了由于种种原因,村里四百年间,没有人意识到立言的重要。以至于,数百年过去了,村里还仿佛一片文化荒漠。
当今,很多人写了不少文字阐述自己从事写作的理由,有为了生存而写的,有为了变现实现财务自由而写的,有为了爱好而写的,有为了实现自我而写的,有为了使命而写的。理由五花八门,但是要我说,最纯粹的理由,也许是使命吧。
曾经有文学青年问作家陆文夫,没有钱可不可以写作?陆文夫先生是这样反问的:什么叫有钱?十块钱算不算钱?写作,不是非得等你有钱之后,生活安逸了才可以写的。
二十二年前,当我雄心勃勃的立志写作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这辈子,只要有一碗饭吃,我就不会放弃写作。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至今没有放弃自己的誓言和使命,没忘记初心。所以我不趋炎附势,去追求一时的什么爆文,我也不是那么在乎每篇文章的收益。
人生说到底是一场承载,写作是为了记载和传承。我想人生承载之后,有了记载,让我们的思想经验,文化基因有文字这个载体能传承下去,才是写作的重要意义。
因此,对于写作,我在乎的,是我该不该写,写下的文字是否对得起文字本身的神圣,是否三观正确,是否利他,是否给人产生过思想碰撞和共鸣。等我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后,我的子孙后代和其他看官看到我的文字时,能感受到我多么鲜活地活过一生,没有苍白到一无所有,这就足以告慰平生了。
至于稿费,那不过是副产品。我不至于为了鸡蛋而忽视母鸡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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