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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买菜的锦芸堵在了巷口外一处廊檐下。
在黄昏时分。
那雨来势汹汹,瓢泼一般。
倒是停得也快,没多大会子,雨点停歇下来,暮色中泛起氤氲雾气。三三两两的行人出现在泛着雨水光泽的街巷。
锦芸提着菜篮缓缓走进小巷,没走几步,感觉左脚蹭到了什么。
一低头,锦芸看到一条黑色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幼犬,正歪歪斜斜地跌在她左脚边。
小东西湿漉漉的绒毛贴在身上,仰着小脑袋,用湿漉漉水汪汪的眼神看着锦芸。
心蓦地一软,说不上来为了什么,小犬水汪汪的眼神,让锦芸想起许蓬安。
年轻的蓬安,也有着这般水汪汪亮晶晶的眼神,清澈又柔软。
弯下身来,锦芸用掌心抚摸一下幼犬的小脑袋,小东西发出软软的呜咽,一只前爪搭上锦芸白皙的手指,低下脑袋,用湿润柔软的小舌头一下下舔舐锦芸手背。
酥酥麻麻的,跟心里的酥软同步。
锦芸没再犹豫,手腕一蜷将小东西抱起来,直起身,抱着狗狗穿过青石板的巷子,回到巷子尽头的家中。
黑色木门和褐色铜环,都有了光阴的痕迹。
锦芸找了一块棉布将小犬慢慢擦干,它任由锦芸摆布,不时舔一舔锦芸手指。
再乖巧不过。
然后喂过食,锦芸又找了棉絮布帛在屋角垒一个安逸小窝将小犬安顿下,才换下在雨雾中打湿的衣,套上一件素色的袍子。
天色全然暗下时,锦芸听见院门发出吱呀呀声响。
是志霖回来了。
志霖是锦芸的男人。
亦是,锦芸的恩人。
2
两月前的夜晚,锦芸和蓬安跟着师傅来到这个繁华城市,没有什么名气的草台班子,走南闯北不过是混口饭吃。
在一家茶楼唱了几日,看客渐多。
锦芸娇媚,蓬安俊秀,两人的二人转是每场的压轴。多半看客慕二人之名而来。
但慕名而来的,却不止看客,还有城中大户柳家的二少爷。出了名的登徒子,看了两场便要下人给锦芸师傅下了帖子,说柳老爷六十大寿,要戏班子过去唱两日堂会。
锦芸蓬安和几个师兄弟去到柳家,只唱了一堂便出了事。柳二少爷在晚间的饭菜里下了迷药,迷倒众人,意图对锦芸不轨。幸好锦芸师傅这些年阅尽世事,一早有所防范,拼力去救锦芸,终是寡不敌众,被柳家打手杀害……紧要关头蓬安苏醒过来,拼死拉着锦芸逃出柳家……
翌日,柳家将师傅暴尸荒野,府衙出了通告,说戏班子借唱堂会之际在柳家行窃被当场打死,事情便就此不了了之。
官商勾结,那样的世道,哪有好人的活路?
蓬安却并不想逃,他有满腹仇恨。终在一个夜晚于烟花巷口侯到去眠花宿柳的柳二少爷,迎上去,一刀毙命。
蓬安为师傅报了仇,却将自己置于险境,官府派了人手全城搜捕,蓬安的头像,被挂在了城门之上。
蓬安让锦芸不要跟着自己,以免被连累。锦芸哪里肯依。师傅已走,戏班已散,这个世上她除了蓬安,再无其它。
蓬安便只得牵紧了锦芸。一日,两人被逼进窄促小巷,跑到巷子尽头才发觉是一条死胡同。
追捕的人脚步渐近,走投无路中,蓬安和锦芸翻入身旁的小院。
院子的主人,便是志霖。
冯志霖。
志霖当时尚未睡下,听到声响出了门来,月光下看到锦芸和蓬安,听到外面凌乱脚步和拍门声,顿时明白了几分。
志霖将两人拉到屋内,叮嘱不得出声,他披衣去开了门。
依稀听到他同外面的人说了些什么,外面寂静下来,脚步声渐渐远去。
志霖关了院门回屋,锦芸同蓬安跪倒便拜。
志霖搀起二人,倒了两盏热茶又端了点心。
锦芸感激万分,那几日她同蓬安怀着悲痛和仇恨四处躲避,不曾吃一顿饱饭不曾有一夜安眠。
难得在志霖这里,有些许安宁。
3
喝了杯热茶吃了点东西,锦芸身子渐渐暖过来,抬头静静看了志霖一眼。
三十岁许的男人,瘦瘦高高,虽无蓬安那般英武俊气,却有几分读书人的清秀儒雅。
后锦芸得知,志霖是府衙几位小姐少爷的教书先生,也难怪,他能打发了那拨兵丁。
志霖也知蓬安是谁,志霖看一眼他道,那日找人给你画像时,我刚好瞅了两眼。
志霖道,世间少有公道,有时候,人与蝼蚁有何区别?
锦芸悲凉一笑。
蓬安抱拳再谢志霖仗义援手,拔刀相助。
志霖摆摆手,我既知情,又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只是到底身份微薄,能避二位一时,却也无本事将两位安全送出城去。如果你们信得过我,不如就在我这里住上几日,过了风头再想办法。
锦芸起身跪倒再拜,萍水相逢,这是大恩,志霖冒的是杀身之祸的风险。她跟蓬安不幸中的万幸,遇到志霖这般仁义之士。
志霖赶忙伸手搀扶锦芸,两手握着锦芸手臂朝上一抬。
锦芸手臂纤细绵软,志霖握在掌中,似不舍得放开。
志霖的小宅院倒是幽静。他曾娶有妻室,两年前病故,亦未有子女。
锦芸和蓬安却也不能一味躲下去,万一有个长短牵连到志霖,他们如何心安?
蓬安更是一心想带着锦芸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城市,回北方的老家。
几亩薄田,两间草屋,安稳度日。
那曾是他们在颠沛流离的人生中最恬逸的少年梦想。
终有一日蓬安探得东城门换了看守,他的头像告示也不知被什么人撕了去,有三两日未再张贴。
是个机会。
于是那日黄昏,赶在出城略略拥挤的人流中,蓬安牵着锦芸试图混出城门去。
已至城门下,突然一片嘈杂。锦芸心下一惊,却觉手臂被什么人用力握住朝一旁拽去。刚要发出惊呼,嘴巴也被一只手掩住,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跟我走。
是志霖。
锦芸于惊恐间转头看了一眼,蓬安已被手持刀械的兵勇团团围住……
蓬安,上了官府的套。
4
志霖再次救了锦芸,只这次却未能救下蓬安,志霖回来看到两人已不在,匆匆追来却还是迟了。
三日后,蓬安首级挂在了城门上。
锦芸听闻消息便晕倒在地。
醒来,躺在榻上,烛火微明。志霖扶锦芸坐起来,捧着熬好的汤药递到她唇边。
锦芸看一眼志霖,不言语,眼泪簌簌而下。
志霖抬手,用衣袖拂去锦芸眼泪,走的人走了,活着的还得活着。如无更好去路,留下来吧,我会护你周全。
锦芸只觉心如刀割,片刻,锦芸咬咬牙,我要为蓬安收尸,让他入土为安。
志霖平静地说,我来。
志霖自城外一处林子寻一方墓地葬了蓬安。
锦芸为蓬安守孝至五七,蓬安五七后,锦芸换下孝衣,嫁志霖为妻。
本该给蓬安的一切给了志霖。
心内却只有酸涩,若不能给蓬安,别人又有什么不同。而志霖,虽非她所爱,到底也有情意和恩情在里头。
又待她百般好。如今她苟且偷生,也不过,是志霖给了她活着的路。
锦芸无以为报,志霖喜欢的是她的美貌她的身子,随他好了。
志霖待锦芸也算不错,只是锦芸却并无心思,她的人是活的,心始终是空的。
直到这一日,锦芸于一场雨后捡回了小安——锦芸给那只黑色小犬取名小安。
她没有一刻,能够忘记蓬安。
志霖未置可否,只说,也好。有个小玩意儿,日子热闹些。
又说,以后有了孩子,就更热闹了。
锦芸微微一怔,志霖心愿寻常,只是她还未曾想过会要孩子,别的男人的孩子。
蓬安尸骨未寒,锦芸记得。
5
但小安的到来却当真令锦芸的日子多了点儿活着的生动。
像影子,小安每时每刻腻着锦芸。
锦芸频频自小安水汪汪亮晶晶的眼神中看到和蓬安一起的日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相许百年。
便总是忍不住地将小安抱于怀中。
连午后小憩,小安也会蜷缩于枕边。
志霖看出端倪,渐渐有些烦躁小安。
偶尔小安晚间有些耍赖般不肯自卧房出去,志霖眉头会忍不住蹙起。
志霖说,畜生而已,锦芸你太惯着它了。
锦芸只抱歉笑笑,将小安哄出去。
志霖没有错,他介意锦芸每次唤小安名字时的柔情万千。作为丈夫,志霖他有理由介意锦芸心里牢牢装着另一个男人。
这件事,是锦芸对不起志霖。
志霖每日再回来,锦芸就劝着自己多拿一点儿时间来陪他。
陪他尽兴。
让他尽性。
哪怕每一次这冗长的欢好于锦芸而言,都是一分一寸的酸涩。
日子,这般过着。
小安仿若见风长,不出几个月个头已高大威猛。
却依旧腻着锦芸,时时跟随左右,低低伏着高大身躯,脑袋蹭着锦芸手背。
但每每出门,却昂首挺胸,一副威严的样子。
有一日,锦芸在集市买些菜蔬,不巧遇见一市井流氓,他嬉皮笑脸过来欲轻薄锦芸,刚抬起手,还不曾碰到锦芸面容,一旁小安突地跳起,一口咬在男人手腕。
男人痛得嗷嗷喊叫求饶半天,锦芸才轻轻唤一声,小安。
小安方才松了口,手腕已几乎被咬断,男人吸着气落荒而逃。
锦芸蹲下来紧紧抱住小安,突然内心悟解,轻轻道,蓬安,是你在让小安护着我的对么。
小安仿若听得懂,毛茸茸脑袋窝在锦芸脖颈里,再柔顺没有。
6
那晚,锦芸将日间集市的事情讲给志霖听。志霖笑一下,道日后我可要好生待你,否则连这畜生都不容呢。
锦芸也笑,小安通人性,护着我,自然也会护着你的。
志霖未再吭声,志霖始终介意。然锦芸,也有她的坚守。她同蓬安,十几年的情分,不是三年两载可以割舍。
然小安却并不护着志霖。
几日后的一晚,志霖回来时饮了酒,有了深深醉意,进门便拉了锦芸求欢,火急火燎地。
锦芸也不吭气,由着志霖摆布。
但这一次,不知酒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志霖失了常态。急切,粗暴,横冲直撞,连抓带咬,锦芸痛感剧烈,不由惨叫。
撕扯间,突然锦芸眼前一团黑色一晃,未曾回过神来,已听得志霖啊地一声。
是小安,它听到锦芸惨叫,撞开房门冲将进来,跳上床一口咬住志霖大腿,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接着又是一口,再一口……
锦芸吓呆了,好半天才伸手匍匐着抱住小安。
志霖已经疼昏过去。
锦芸忙穿好衣服跑出去寻找郎中,她怕志霖会死,他出了好多的血。
志霖是醉了或魔怔了,锦芸亦始终不曾爱他,可他是恩人,也是日久生情的亲人,锦芸是心疼的。
锦芸跑得飞快,小安紧紧跟着她奔跑。锦芸无暇顾及,终于找到一家药房,大力拍门。
郎中赶过去处理了志霖伤口,看得胆寒,好几处,都极深,骨头隐约可见。
郎中同锦芸说,这狗不能留了,日后会伤人性命。
锦芸如何不知这一点,小安这次是闯了大祸,志霖醒来,绝不会容下它,乱棍打死是唯一结果。
锦芸不舍得。
锦芸如何都不舍得小安死。
牵着小安,她将它带到巷外,蹲下来抚摸良久,锦芸流着泪说,去吧小安,别再回来了。
小安窝在锦芸怀里呜咽良久,却到底没有令锦芸为难,在夜色中远去了。
小安并没有回头。
7
过了两日志霖终于醒来,苏醒后看到锦芸,抬手便一巴掌。
志霖说我非宰了那畜生不可。
锦芸没躲,锦芸说,是我害了你。
志霖一咬牙,果然红颜祸水,你是嫌害死的人还少么!
锦芸心里一凛,是,因她而死的人已经太多,师傅,蓬安,连志霖都无辜受累。
志霖救她一回又一回,她却令他承受苦痛。
锦芸低下头去,这辈子,她愿意为他做牛做马,赎自己的罪。
小安竟就那么去了,未再回头。
锦芸觉得这样最好,到底,小安是顾着她疼惜她。
只是志霖变得暴戾起来,只要醒来便对锦芸非打即骂。
锦芸能体谅,毕竟,志霖成了半个废人,那条腿,一年半载都无法行走了。
有一晚,志霖烦躁,竟将滚热汤药兜头泼向锦芸,锦芸的左脸登时被烫起一层水泡,疼痛难忍。
锦芸也忍了,默默走出屋来。
深冬了,夜色幽寒,月凉如水。
蓦地锦芸看到一团黑色的影子从隔壁房门蹿出来,于眼前一闪,越过墙头而去。
揉揉眼睛,锦芸觉得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太想念小安的缘故。
却看到脚边多了个物件。
捡起来,一块黑色布帛包裹的物件,包了一层又一层。展开后,是一个黑色小木匣。
锦芸把木匣打开,里面掉出一张银票。
整整一千两。
8
站立良久,锦芸把银票放回木匣,重新包好,走进隔壁那间志霖用来存放杂物的小屋,塞回到角落。
然后锦芸去到厨房,重新给志霖煮了药。吹凉,才端到志霖身前,唤醒他。
志霖睁眼,眉头一蹙,又看到锦芸受伤的脸颊,略有不忍,收敛了坏脾气默默把药接过来。
锦芸看着志霖把药服下,一滴不剩。
然后锦芸就坐在那里,看着志霖躺下去,脸色渐渐变得发紫,面目也渐渐狰狞起来。
手指甲将木床抠得吱吱作响,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终于,志霖不再挣扎,于万般痛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眼睛都未曾闭上,是锦芸伸手,为他合了双目。
那份毒药,原本是锦芸留给自己的。没想派上了更好用场。
随后锦芸将志霖尸体丢于床榻连夜离开了。
出了城门,锦芸去到蓬安坟茔前,她说,蓬安,我为你报仇了。
锦芸终于知道了,出卖蓬安令他身首异处的竟是冯志霖,那张一千两的银票,便是官府捉拿蓬安后柳家出的赏银。
还盖着柳家的大印。
或者从冯志霖见到锦芸的第一眼,就为垂涎她的美色布下了陷阱,蒙蔽锦芸,出卖蓬安,并得到一笔丰厚赏银。
锦芸知道世道险恶,却依然不能想象险恶至此。如果不是那个暴雨的黄昏捡到小安……不,锦芸知道了,小安或者是蓬安转世,至少,也是附了蓬安的魂魄来到她身边的。
不让她跟魔鬼同行。
是冥冥之中,是善恶有报,是天道轮回,是浑浑噩噩的老天终于睁开了眼。
但锦芸,还是决定要去陪蓬安了。
人间不值得,那或者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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