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从二十五岁开始,故乡便只剩了冬天。
每到年前约么一个月,爸妈便开始询问过年放假的安排,在微信画面那头骄傲热切地说着年货的打算,过几天要去山里买家养猪肉、去亲戚村里买红薯粉等等。
城市里的春节气氛也渐渐浓厚,商场街道满是店铺迎接新春的活动,候鸟似的异乡人们在最后飞向故乡前尽情享受着城市的繁华。
在焦躁与期盼中捱过三周,年前一周时我终于能踏上归途。我常常想若能伴着冬雪回家,那便是最美好的旅途,可惜事与愿违。
小时候的冬天是一片白色的世界,初一去拜年时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音,有的地方平坦又光滑,便可用来滑行。
冬日清晨的阳光自枯枝间洒下,人们一边呼吸着淡淡炮仗味的空气,一边互相恭贺新年,这是故乡冬日在我印象中最深的记忆。冬雪渐渐消散在记忆中,我到家时偶能见到阴凉处残存的积雪,却再没能亲身体会雪落在手心的感觉。
最后一次打雪仗已经是8年前了,那是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和几个高中同学在雪地里滑冰、推雪人、打雪仗,冰凉的雪球刁钻地掉进我的脖子,我不住地颤抖,脸上却露出无比开心的笑容。
大多是在满城积雪中,新年准时到来。年三十贴春联,做年夜饭,晚上一起看春晚,第二天拜年,第三天看望姥姥,第四天上坟。
每次春节都是一个轮回,它深深烙印在故乡的冬,只是在快节奏的世界中,它愈来愈精简,愈来愈干练。
初中时喝得上腊八粥。大学后若运气好,能看到腊月二十三卖糖瓜。
时间慢慢增加,我记忆中的故乡去却在做减法,曾经我进入腊月便期盼着过年,后来大学时元宵节都已不在家中,到如今掐头去尾,精打细算年假的每一天。
夏
研究生时,我就没了暑假的概念。
夜深人静时我从研究所走出,云淡风轻,皓月千里,伴着路边树丛中的虫鸣,我慢慢走回住所。
静谧的夜,细柳摇曳生姿,我走在路灯与树木斑驳的光影中。柔和的风轻轻吹着,仿佛一只无比温柔的手撩动我的心田,让我想起故乡的夏。
我家有座院子,种了香椿、槐树、柿子树和几棵我不大认识的树。每到夏天时枝繁叶茂,小时的我常常在树荫下玩耍,而不必担心炙热的阳光。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大雨常不期而至,整个世界刹那间披上一层水幕。我喜欢坐在屋檐下看雨,豆大的雨滴直直砸在地上粉碎成一朵朵水花,不一会儿院里就积起浅浅的水泊,风雨打落的树叶仿佛一叶扁舟在其中飘荡。
风洗去夏日的酷暑,几滴飘雨不时落在身上,湿润的凉意顺着呼吸在体内蔓延。
夏天的雨仿佛赶场似的,来去匆匆,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傍晚时分,雨过天晴。
大雨滋养后的天空晚霞漫天,这霞四分红、四分粉、剩下两分则是落日镶涂的金色。东方的天空则渐渐蒙上黑色的面纱。
这时的景色是最美丽的,温度是最适宜的,心情是最安逸的,吃过晚饭的我和父母在此时出门散步,一路向西追着渐渐退去的晚霞和落日。
街边老人们已经聚在一起准备跳舞,年轻人三三两两得在路上聊着笑着,孩子们在家长的看护下和小伙伴们打闹玩耍。
高中时的我总在散步时心猿意马,一面和父母聊着学习和学校生活,一面却想着心仪的女生会否也在散步、是不是有运气偶遇、遇到我该说些什么。
在如此安适又旖旎的氛围中,夏夜的风适时吹过,它在我本就躁动的心弦上轻抚,将生活最美好的样子镌刻在我记忆中,又轻轻撩动我对爱情的朦胧幻想。
春秋
春秋一起做了故乡记忆中的逃兵。
城南有处果园,每到春天母亲必会带我去看花,做语文老师的她一面还念叨着朱自清的《春》。
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
除却春花,春天还有我最期待的庙会。
庙会时村里的亲戚们会来做客,我贪婪地在角落里看着他们买来的礼物,焦急地等着比我大的孩子带我们出门逛街。各式各样新奇的小吃和玩具摊子鳞次栉比地摆在街边。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大人们看衣物、孩子们盯着套圈和打气球的摊子,整座县城都沉浸在一种欢快当中。
庙会一年两次,第二次正好是秋天。第一次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另一次则是天高云淡,硕果累累。
秋天时我喜欢坐在小院里看星星,入夜渐微凉,高高秋月挂在天空,视野清晰又开阔。
一颗颗星星点亮无尽的黑暗,天空仿佛清澈无比的河流,那种纯净只有雪花才能媲美。我坐在院中,一会儿看屋内的灯火一会儿看天空的星星。
等到凉意难耐时,我才会跑回屋子,享受刹那间从凉到暖的感觉。
故乡的减法
第一轮疫情爆发让整个世界慢了下来,我从腊月回家后直到五月份才离开。
小院的树木从光秃的枝丫到抽出嫩芽再到枝繁叶茂,我才意识到这是暌违已久的故乡的春天。
生于此,长于此,可故乡在的我记忆中却不断减少。花团锦簇的果园、落日晚霞的长街、人声鼎沸的庙会,这些画面都曾以最浓重的笔墨刻在我的脑海,可时间却是最顽强的清洁工,愚公移山似的将它们慢慢擦除。
人为什么会离开家乡呢?或许是为了远大前程,或许是追寻心底的梦想,于是一边在新的城市内穿行,一边逐渐将故乡抛于脑后。
忘了春天,忘了夏天,忘了秋天,但故乡还是倔强地在我心中留住了一场冬雪和一个团圆的除夕。
无论在外世事如何艰难,人情如何冷暖,故乡总在那里张开温暖的怀抱。它用耳熟的乡音、熟悉的味道和热切的亲人温柔地将我揽入怀中,而在我汲取足够的力量后,却一次又一次挣脱而去。
或许这便是国人的乡情吧,它润物细无声地在常见的意象中赋予独特的情感,而这情感会在某些时刻雪崩似的忽然在心底爆发,或许是第一朵春花开时,或许是第一场秋雨来时。
人生总会对故乡不停做着减法,而等式的右边,是最浓烈和深沉的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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