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一辈说,生招弟的时候山里落了一场大雪,簌簌的雪花把树枝压得很低。不知名的雀儿冻得从枝上掉下来,在白茫茫的一片里砸出好些窟窿。土屋里,她的母亲身下垫着三层红袄被,羊水早就破了。
邻村的接生婆因为天冷路远腿脚不便请不来,到有一个算命先生撞上门来。这种行走江湖的骗子大多是杂学家,连妇女生产也略懂一二。行了几针,一个女孩就出生了。
“是我命薄,做了半生好事却也没个儿子”。冷风从窗边缝隙游丝般漏进来,把妇人的泪痕吹出了蜿蜒的轨迹。
“无妨。给你这女子起个好名字,下一胎就是儿子了。”算命先生暗喜又接了个大单。
“先生救我。要多少酬金,都是不紧要的。”在妇人眼里,这不算骗局,是救命稻草。
她费力地抬了头,拿出垫在枕下的一沓钱,又把小孩的金项圈也给了他。金项圈上是个男婴骑着木鱼,活灵活现。如今一时也用不上了。
“叫她招弟。”
招弟就这样叫下来了。后来才知道,附近十里八乡叫招弟的就有数百个。起初是算命先生胡诌骗钱的,一传十十传百,逢生了女儿都叫这个名字,讨个好彩头。
一直以来,招弟都将自己的名字视为一种耻辱。只大她三岁的姐姐叫美芳,放到现如今虽然俗气,但是也寄托了父母的期望或祝福。只有她的名字,是用来期待另一个生命的,好像和她这个人本身没什么关系。
按道理,五岁的时候就该给她改名了。因为这个名字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她母亲终于生下了一个弟弟。但家里上上下下已经叫惯了,也没人费心去为个小丫头片子跑趟局子办事情。
偏小丫头片子才最争气呢。大姐早早地辍了学,因为母亲不肯让她背带洋芋去当学费,十四岁就南下广东打工去了。弟弟被宠得傲慢,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整日里跟着镇上的混混偷鸡摸狗。招弟好学,脑子也灵光,每学期带回来的奖状都把土墙衬得发亮。到了假期里,走十几里的山路去卖米,又到小餐馆里端菜洗碗,好歹把高中念完了。
高考成绩单出来,整个县城都沸腾了。中国人民大学,这个当地人都叫“官窝窝”的学校录取了招弟。凑齐学费,她第一次离开这方小小的天地。在绿皮火车里,她紧盯着自己的行李不敢睡去,夹杂着委屈、骄傲、紧张的眼泪不停地流,哭了个尽兴。
到了大学,除了羡慕城里孩子的家境和才艺,她更羡慕只在小说上听过的名字。被点名提问时,她似乎能感觉到老师在打量她、她的家、她出生时的这段历史。迅速地低下头去,她的自卑一览无遗。她决定了,寒假一回到家她就去改名。
至家,又是一场大雪。西风潇潇,好像把整个世界的风雪都往矮屋吹。当年的土屋已经变成了砖屋,母亲的偏心却一如以前。
“都二十岁了,改什么名?”母亲驼着背在屋里踱步,一边用余光打量她。
“我想要有一个自己真正的名字。”她说。
“父母给你的不算真正的名字?你怕是读了几天书,读飘了。”母亲全力进攻。
“那是算命先生给的。”招弟不退缩。
“不准改。改了对你弟弟的运势不好。”没有依据的话,母亲却说的振振有词。
招弟无言。
后半夜,偷摸着拿出了户口本,带上身份证,往县城的方向走去。不要回头了,她想。
漫天的风雪里,她尽兴地走。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大雪吧,在这样寒冷的世界里,能温暖她的从来不是母亲的眼泪,而是自己的体温。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办事处,取了号静静等待。
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远处的小山露出金顶。她仿佛听到了一句“招弟,再见”,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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