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

作者: 陸月 | 来源:发表于2020-12-12 16:57 被阅读0次


    招弟今年27岁,生于90年代贵州某个山村,家里离镇上大概20公里,走路去学校预计2个小时,她是家里排名第三的,上面有2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名字由来也很简单,因为父母想要一个儿子,她生下来是个女娃,便直接取名招弟了。家中本就清贫,预计是将她送出去,但是没想到来年竟然生了个男孩,便将她留在家中,把比她大3岁的二姐送走了,自此便和家中断了联系,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在这个家消失了。

    于是招弟便理所当然的成了二姐,大姐比她大10岁,在她开始上小学的时候,就已辍学出门打工了,每年也难得见一次,有时候过年都不会回来,感情也不深,但是钱还是会准时寄回家。在招弟准备上初中的时候,大姐突然和家里断了联系,起先是父亲发现钱没有准时寄回来,然后打电话过去发现也早已关机。摸黑去找邻村的乡亲打听,却得到大姐早在一年前就离开那座城市的消息,这无异于是晴天霹雳,不知道去哪找,也不知道该怎么找。父亲回家后沉闷抽烟,每天还是早出晚归,招弟的妈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传统女人,只得去拜神,求菩萨保佑,早日归还女儿。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是要招弟去无量上的大石寺待一年,大女儿便会平安归来,或许是走投无路了,他们竟然信了,并且就在第二日便将招弟送去了大石寺,招弟毫无反驳之力,任如何哭喊也没有用,只得默默收拾行李,带了新发的课本,跟着父亲一起上山。

    好在山上的日子清静,招弟每天跟着寺庙法师们的作息走,帮后厨打点一下,再帮忙搞搞卫生,日子过得也是快。主持见招弟乖巧懂事,闲暇时也会教她下棋,读经书。招弟盼望着时间快点过去,某日问主持“大师,我大姐真会平安无事归来吗?”主持摇头“命中劫数已定,时日难改。”招弟不懂,只是依旧安心在寺庙待着。

    终于,一年过去了。一大早招弟便等着父亲来接,可惜从日出到日落,也不见人影。只有大石寺门口的那颗银杏树孤单屹立不倒,夕阳拉扯着影子,摇摇晃晃,看不真切,天已经黑透了。招弟固执守在门口不愿离开,只有主持牵着她,带她走出了黑暗。

    “大师,我父亲是不是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你须记住,万物皆有因果,今日不再,明日重复即可。”

    招弟便记住了,明日重复。第二天一早,那个小小的身影便站立在银杏树下,时间一点点流逝,终于等到父亲。一见到便问“大姐回家了吗?”只见她父亲摇头,没说话。便返身往前走,招弟立马跟上,都没来的及回头和主持说再见,只得对着寺庙深深鞠了一个躬,便小跑着走向了回家的路。

    到家之后,招弟并没有受到想象中的欢迎,母亲似乎连个眼神都吝啬,只有弟弟在熟悉了之后,一直缠着她。在吃晚饭的时候,招弟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是否可以继续上学,一阵沉默之后,母亲开口“孩子他爹,要不就还是要招弟继续上学吧,毕竟现在年纪还小。”又是一阵沉默,父亲终于点头。招弟一脸感激看向母亲,却也只是换来勉强一笑。

    第二天,招弟兴奋的走向学校,因为中间休了一年学,便只得去初一重新来过,本来招弟年纪就偏大,15岁的她是班上年纪最大的,又因为穿的是大姐留下的衣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同学们似乎都有些排斥她,至少是不欢迎的。

    课间操的时候表现的最明显,招弟跟不上节奏,在整齐划一的队伍里显得格格不入。她不知所措,只盼着这十分钟快点过去,还没等到结束,就被监督员抓住,说做操不认真,要扣班级分。班主任连忙赶来,解释说是新同学,这事算是完结了。但是总是要学会的,老师便指认了体育委员,让其在课后教会招弟。

    下课后,招弟忐忑的走向体育委员面前,小心翼翼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向他学习,体育委员笑了下说等放学再教,招弟说了句谢谢便回座位了。

    她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右边的角落里,每次鼓起勇气想要和前面同学说话,又总是被担心打败,她不确定是否会让人感到冒失,于是便一直沉默。老师的课讲得有些快,招弟跟不上,不敢问同学,更加不敢问老师,这里的一切她都不适应,像是突然闯入了一个完美的作品里,破坏了固有的默契和完美,她成了外来者,让这一切都有改变。好不容易挨到放学了,她没有忘记与体育委员的约定,再次走到他课桌旁边,问是否可以开始学习课间操。体育委员有些诧异,歪头想了下,说“你去操场等我,我收拾好东西来找你。”招弟说好,便背起书包走向操场,坐在台阶上等他。

    操场左边就是篮球场,招弟听到了女生们的欢呼声,抬头望去只见大家都围绕在篮球场,似乎是在打比赛,招弟看不懂,只能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不断将球投进篮框,他引来的欢呼声也是最大的,女孩们似乎都很喜欢他。招弟没多想,只是在原地等着学习课间操,可是等来等去,天都快黑了,隔壁篮球赛也早已散场,她依旧没能等到。

    因为离家远,招弟必须要回家了,怕爸妈担心也害怕一个人走夜路。想着第二天再和体委说明情况算了。于是招弟飞奔回家,到家才发现父母已经吃完饭了,母亲在剁猪草,父亲在捆柴,弟弟在写作业,他们好像已经适应了3个人的生活。招弟站在门口,一时不知是否该打招呼,和在学校一样手足无措,这两个地方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只有无尽的尴尬和不适,她不知道能去哪,有一瞬间甚至想回到大石寺,似乎那才是归宿。

    “姐姐回来了啊”还是弟弟打破了尴尬,母亲抬头似乎愣了一下,才说“怎么这么晚,饿了吧,我去给你煮个红薯。”招弟点点头,走去房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克制不住,不敢抽泣,只能默默流泪,那会她还不知道这叫无助。只知道用眼泪来发泄,以为一切都会好。

    第三天,刚好招弟在校门口看见体委和几个同学一起走,想向前去说下昨天先回去了,却未曾想听到了体委原来压根就没准备教她,要她去操场也是戏弄,根本不会去找她,原因无外乎就是嫌招弟木讷长得不好看,穿的土,身上还有狐臭,完全不想靠近。说完他们便放声大笑,肆无忌惮的重复那句有狐臭,这像是魔咒在招弟脑海里不断回放,原来那个说不出的味道是狐臭,原来夏天他们会掩鼻在身边走过,原来姐姐在夏天时一天要洗3个澡。似乎有了答案,可比无解时更让人难受,招弟知道了根源, 而根源却没有办法解决,只得承受。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更加自卑更加小心翼翼。

    果然,没过多久“狐臭妹”这个称呼便传遍了整个班级,甚至有些人一见到她就做掩鼻状,耻笑和羞辱并没有引起招弟的回击,他们似乎也感到毫无趣味,慢慢就不再恶作剧,只是隔阂依旧,没有人愿意和招弟接近,她没有朋友甚至连同学都不算有。回家也是冷冰冰的,没有过多交谈,招弟以为青春差不多就这样了,跟书本描述的多彩青春完全不一样,她的青春充满恶意和冷漠,只剩下农活与一团糟的学业和孤零零的影子,还有一本陪伴她成长的日记本。

    招弟的初潮来的比同龄人晚很多,生理书上写的她似懂非懂,但是已经做好足够功课来迎接人生的第一次初潮。但是抵不过它来的如此却猝不及防,那天刚好是上体育课,招弟忽然觉得小腹有些坠痛,以为是吃坏了东西,便想着上完赶紧回教室坐着休息。却突然听到有男生指着她笑,招弟不以为意,以为又是以前那些无聊的笑谈,没打算回应。只想快回教室,路过篮球场的时候,有一个男生忽然给他递了一件深色外套,笑着和她说“同学,等一下,你可能需要围一下。”说完挠了挠头,招弟一脸疑惑望着他,他指了下裤子,然后跑开了。招弟忽然意识到勒,马上跑厕所,一看内裤已经全红了,裤子肯定也是沾染了。盯着外套半晌,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围上。

    那天,招弟头一次感受到了青春的色彩。

    回家之后,招弟拿着外套不知所措,其实没有任何痕迹,但是不洗又害怕有遗留异味。可是家里洗衣服的只有无味洗衣粉,不带任何香味,找了很久家里也没有带任何香味的物品,只有花露水,最终招弟还是放弃了,就按照平常的清洗方式,晾干,折好给他。并且诚挚的鞠了一躬,男生被她这举动吓懵了,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招弟转身便走,留下他在后面不知所措。

    一到教室,却发现她的座位被翻过,大家聚在一起翻阅不知什么书本,见到她后,反而念起来“那个下午,他像一道光照进我原本只剩灰暗的青春....”越来越放肆,招弟仅剩一点卑微的自尊都被践踏在地上,他们不断嘲笑不断羞辱,留给她的只剩下赤裸的恶意,不去招惹也能让人厌恶,原来自己是如此多余,连成为笑柄都不够格。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整理好书包,回家,日记本也不要了,反正青春就是这样,没什么值得留恋,灰色又如何能拥有彩虹呢?路过篮球场,还是忍不住看了眼那个肆意飞扬的男生,那是唯一一个释放过善意的人,可以铭记很久。

    回到家后,招弟和母亲说不上学了,可以出去打工,给家里挣钱。母亲没表态,只示说等父亲回来再商量,招弟应下。

    晚上吃饭,父亲问招弟是否确定好出去打工,不上学了。招弟点头,父亲沉默一阵后说“那明天去学校和老师说清楚,等过完年再出去吧,到时找下隔壁二婶,让她帮忙介绍下工作。”招弟应下。像是终于了结心魔,她要与不值一提满是羞辱的青春说再见了,她该去寻找新的青春。

    这个年过得比以往更冷清,以往还会盼望大姐回家带点零食,即使没回家也会托人带点小玩意,也会打电话给家里问问好,而如今好似平常日子。母亲给了2串烟花,让招弟带着弟弟去玩,弟弟很高兴,一脸期待的看着招弟。小心翼翼的点燃烟火,弟弟眸子里倒映的烟火在黑暗里绽放,燃烧又熄灭,最后剩一缕烟慢慢消散。放完烟火后,招弟带着弟弟走回家,弟弟问她大姐为什么不回来了,她会不会像大姐一样,也不回来了。招弟想了想没有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回不回来或许都没有什么意义,反正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但还是嘱咐弟弟,要他好好上学,不能偷懒,考上大学,逃离这个山村。弟弟一愣,问“为什么要离开呢?这里是我们的家啊。”招弟苦笑了一下,没做声。

    或许预感离别将至,时间过得异常快,一眨眼就到了招弟要出门的日子了。前一天晚上,母亲给了一个银戒指给招弟,看了一眼她,便出了房间什么话也没说。招弟知道这已经是母亲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是想要她拿来傍身,以防万一。真到了要走的日子,还有点不舍,但更多的是逃离后的庆幸和轻松。

    她终于要开启自己的人生了。

    招弟是跟着邻村二婶出来的,据说是去一个酒店上班,包吃包住还能有600块一个月,招弟对此很憧憬。一路上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让招弟应接不暇,原来这就是书里那五彩斑斓的生活,她幻想着自己某天也能在此立足,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

    到了目的地后,才知道原来二婶说的酒店就是一个招待所,一个3层楼的小建筑,位置在郊区还很偏。不过比老家要好,至少这里有好几条马路,对面还有便利店,已经很方便了。二婶和老板说了几句之后,便将招弟带过去,老板看起来年纪不大,大约40岁左右,看起来很和善。招弟连忙鞠躬说“老板好。”,他笑了笑说以后就安排她打扫客房,会有一个师傅带她。招弟应声,退到二婶身边,可却又被推出来,二婶说这是她的工作点,而自己则在另一个地方上班,离这里还有点距离,留了个电话给她,说过年可以一起结伴回家。招弟有些害怕,但是二婶信誓旦旦说这里是最适合她的工作,并且一直强调老板人很好,不会让她吃亏。

    招弟没办法,只得留下二婶的电话,待在这里。

    那天晚上,招弟担心的整晚没睡好,做了一堆稀里糊涂的梦,梦见自己又回到无量山,梦见了老主持,还梦见了那个给她衣服的男孩,又梦到了父亲沉默的脸还有弟弟问她是否还会回家的画面,这些像是电影般一幕幕回放,迷迷糊糊中又睡了。第二天一早,便听见砰砰砰的声音,招弟开门便见着了一个看起来和母亲差不多年纪的短头发中年妇女,脸圆圆的,体型微胖,皮肤暗黄鼻尖上有许多黑头,面无表情的盯着她,招弟一时间愣了,不晓得作何反应。只见那人率先开口“你就是老板找来的打扫客房的?”招弟反应了一下,连忙点头。“你看起来年纪还很小,和我们家那丫头差不多大,今年几岁了?家是哪的?”招弟一一应答,“才16岁,你以后叫我白姨吧,以后我就是你师父了。”招弟连忙鞠躬,这一鞠躬倒是让白姨忍俊不禁,摆了摆手,说“没这么多规矩,以后少说多做就是了。”“嗯嗯,好的。”

    于是,招弟便算是跟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师父。白姨性格直爽,憋不住话,只要顺着她意走,基本不会出错,平时休息还带招弟去她家吃饭,也了解了她的家庭情况,便忍不住对她释放更多善意,连带她的小女儿也经常粘着招弟,经常吵着要和招弟姐姐玩。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招弟没有回家,只是把钱给邮寄回去,并顺便要二婶帮忙带了零食回去给弟弟吃,本想打个电话回去,但想了下觉得没必要也就放下话筒,回宿舍了。回宿舍的路上刚好碰上了下雪,招弟讨厌下雪天,那意味着她要比以往更早起,上学才能不迟到。可是这里的雪来的很温柔,在路灯下翩翩起舞,肆意飞扬。招弟沿着路灯慢慢走,雪花跟着她一同前行,轻吻发丝降落在肩膀,迎着光慢慢没入黑暗里。

    春节那天,白姨邀请她一起去她家守岁过年,那次是招弟出生以来唯一一次觉得有年味的春节。大家一起贴春联,做年夜饭,放鞭炮等着12点的守岁,还拿了红包。这一切都让招弟有些失真,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活在真实的世界里,这里美好的让人忍不住怀疑。回宿舍路上,招弟一直在想,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也算无憾。可惜啊,人就是一直被时间推着往前走的。

    节后酒店比较清闲,招弟平时没什么事做,就买了点书看,想着是否可以继续上学。那天白姨看到她在看书,闲聊了几句,问她以后的规划。招弟不知道作何回答,只说了一句想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便沉默了。白姨沉思了一会,说“那你去更繁华一点的地方吧,在这里你不会有太多的发展,我帮你联系下以前的朋友。”于是在白姨的帮助下,招弟去了一家三星级的酒店,虽然说不上多繁华,但是总比之前招待所学习的要多,赚的也多些。

    招弟一个月赚1800,那是2009年。

    招弟在这家酒店待了几年,从小余变成了余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因为工龄长,再加上也比刚来那会机灵了不少,已经成了一个小小的主管,在这里也交到了很好的朋友,经常在工作之余约着出去吃饭,逛街。晚来的色彩让招弟似乎忘记了前程往事,山村里的故事似乎是很遥远的故事了,这几年里招弟除了打钱就是打钱,没有多余的沟通。钱是唯一的维系,平时也不会通电话,春节她会去白姨家。

    这一切似乎就是招弟梦想的,有自己的朋友,稳定的工作,还有未来的期待。但是招弟总是在怀疑,怀疑这一切不属于她,这些时光美好的像是在透支未来。如果怀疑能让现实变得真实一些,招弟不介意怀疑一切。可是命运啊,总是不愿意放过试图走出黑暗笼罩的人。

    2012年的春节过完,招弟觉得有些反胃,腹部伴有疼痛,也吃不下什么东西,一开始以为是工作熬夜导致。就和同事换了白班,饮食也比较注意,吃的很清淡,也没有症状出现了,以为就是普通的身体不适,没当回事,生活也依旧继续。

    周末招弟和同事去看电影,顺手接过了一张传单,上面写着成人教育。薄薄的一页纸,招弟没舍得扔,回到宿舍之后,招弟仔细看了上面的内容,大概就是可以继续学业,能拿到文凭。招弟想试试,却犹豫着交了学费,给家里的补贴就会更少了。但是还是想去了解一下,便打了电话,对面耐心解答招弟困惑,并说在电话里说不真切,希望可以当面沟通。招弟应下,约好休息日再去面谈。

    办事处地址很好找,就在大学城附近。和招弟联系的女生下来迎她,一如电话里那般温柔和蔼,了解了招弟的基本情况后,也给她介绍了最适合的方案,并劝说女孩子需要学历才能站稳脚跟走的更远,招弟心动了。但是学费问题让她有些望而却步,毕竟要2个月的工资,招弟说再考虑一下,对方见她有些心动也没有继续劝说,只是说保持联系。招弟应下,准备回宿舍。

    从办事处下来便是一条林荫道,过往的基本都是大学生。快入夏了,路旁微风吹来,周边学生们吵闹嬉笑,夕阳余光闪在路旁,橙色的天空里装满年轻人的青春活力。招弟很羡慕,羡慕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羡慕他们美好的未来,羡慕他们情感有所依,羡慕他们热血对未来充满向往,羡慕他们不可限量的前景。

    也羡慕自己,没有多余情感浪费,独来独往。

    沿着路往前走,准备去前面公交站坐车,突然有一个人拍她肩膀,她回过头一看。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笑着看她。招弟有些纳闷,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给她衣服遮挡的男生。气氛忽然有些尴尬,招弟不适应这种场合,不知所措的露出尴尬的微笑。那个男生很大方自我介绍,并问她是否也是在这边上学。招弟说不是,便一直想逃走,可是李乐想要和她一起吃饭并且送她回宿舍。招弟拒绝,说有事之后便急忙往前走,李乐似乎不想理会招弟的抗拒,一直跟着她。招弟无奈,只得说自己是真有事,便留下了联系方式,并答应李乐有空一起吃饭。他这才放招弟走,并不忘嘱咐要她不要失约。

    自此,李乐的QQ信息就没有断过,他对招弟表示了极大的兴趣。任何事情都想要和她分享,哪个食堂的阿姨更大方,室友的糗事,课堂趣事。这和招弟所接触的完全不一样,两个平行的世界怎么也没办法相交。招弟的脑海里只有努力赚钱补贴家用,还有留下一点余钱可以要她继续学习,至于其他的都不在考虑范围内。李乐的世界要她又憧憬又害怕,憧憬的是渴望有这样的生活,害怕的是有了这个念头便会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她选择沉默,继续活在自己的世界,不想要与不可能事件有交集。

    但是继续上学这个念头,她没有断。于是打了个电话,回家说可能有2个月不能寄钱,父亲在那边似乎很为难,说家里准备修房子还想要她多准备点钱,上学这个事可以推迟几年,反正她还小,招弟没说话。换母亲和她说“招弟啊,这几年辛苦你了,你要是想上学就去吧,家里再难会也没事..”招弟依旧沉默,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说了句有事就挂了。

    但是招弟已经妥协了,反正也还小。自己先买点书看看,再攒点钱等过几年再去也不迟吧,于是念书这个计划就这么搁置了。李乐那边看招弟一直不回信息,便也就停歇了,说不失落肯定是假的,只是这对招弟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没有希望的人生才是招弟的人生。

    转眼,荔城入冬了。

    荔城的冬天总是来得急促,气温骤降。招弟自从起了要继续上学的念头之后,便过得更加节省了,基本上不出门,休息日也只是待在宿舍看书。同事笑话她成都快发霉了,刚好那天天气很好,一扫往日阴霾,树枝上都闪着光,便临时决定一起去爬山,感受下许久不见的阳光。

    虽然说出太阳,但是气温也不高,招弟有些怕冷,还带了帽子防风。他们笑话,年纪不大却是会保养。招弟笑着说只是因为怕冷,可能是最近上晚班过多,体质虚弱容易感冒。

    荔城山不高,基本上就是当地居民放松休闲的地方,但是招弟爬起来却格外吃力,总是有点跟不上,头发晕。心想可能是因为太久没出来的缘故,终于上山顶了,一眼望去荔城尽收眼底,招弟却试图在找无量山,就那一刹那,突然想念在无量山的那一年。无量山比荔城山要高很多,招弟总是在清晨和小和尚去打水,夏日清晨的无量山是最美的,太阳还没露出头,但依旧光芒万丈,招弟要眯着眼才能看清对面的山雾缭绕,路两旁青草上的露珠像是倒影的另一个世界,小和尚害怕被主持骂,总是催招弟快点,于是两人便一路小跑,风也跟着跑,一切希望都是总那会开始,又短暂结束。

    “招弟,站好,我帮你拍张照片。”招弟还没来的及反应过来,便这么仓促的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冬天的缘故,太阳下山很快,还没到山脚,太阳便已经完全隐没在山那边,招弟一直想,山那边到底有些什么?之前在无量山的时候,招弟也问过主持,主持说山那边是未见的世界,招弟问是不是都是美好的,主持笑着没说话,半响才回答“待你长大便知。”可招弟现在长大了,现在也还是没有明白。

    山那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回到宿舍后,招弟觉得有些吃不消,便早早躺着睡下了。可是半夜,竟然开始干呕,还冒冷汗。招弟吃了点感冒药,以为是受寒了,但是没见好,一直到早上才稍微好些。同事见她脸色苍白,要她去医院看看,招弟没舍得,硬是忍着没去。硬生生在宿舍躺了一天,整个人似脱水般没有精神气,同事回宿舍看她这样,赶紧带她去了旁边的小诊所。医生问招弟有什么症状,招弟说干呕,吃不下东西,胃口不好,医生便给她开了胃药,输液都被招弟给拒绝了,便直接买了药回去吃。

    第二天,招弟感觉好多了,便留心往后只要有类似症状便直接去药店买这种药。

    日子便继续不咸不淡的过着,招弟的胃病似乎没好转,近来越发严重,有一次甚至带有血丝,她这次引起重视,但是害怕。又不敢和同事讲,只能在心里默默拜菩萨,祈求身体健康,还在休息日特意去了趟寺庙,给了许愿钱,只为身体没大碍。做完这些的招弟,心里似是放下了大石,她坚信,只要她足够虔诚,菩萨是会站在她这边的。

    可是,事与愿违,菩萨这次没有护住她。

    招弟是在上班途中晕倒的,被送去医院的时候,她毫无意识,双眼紧闭气息微弱,似乎就这样便会彻底消失。直到医生问家属,同事却呆滞了,平时招弟甚少提过家庭,只知道她每年春节回去一个姨妈家,便回复说只能等她醒来之后才知道了。

    在她昏迷期间,她的手机没有响过一次,一条信息都没有,躺在病床上的招弟脸色苍白,安静的不像话,她似乎正在慢慢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终于在天黑的时候,招弟醒了。她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白,白色天花板和刺眼的白炽灯,以为是做梦,可重新睁眼依旧是如此,这是看到同事进来,便问“这是哪?”同事见她醒了,快步走过“招弟,你快打电话给家里人,医生说你的病情需要商量。

    ”“医生?”

    “恩,是的”

    “我生病了吗?”

    “是的,你已经昏迷将近一天了,医生还没有具体和我们说你的病,只是说需要和你家人商量,你快个家里打电话。”

    弄清状况的招弟,闪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住院费用”,其次是家里人,该通知谁呢?父母必然是不可能,白姨?不想继续麻烦她。思来想去,还是只得去找医生问清楚,究竟是何状况,再看。

    于是她便要同事带她去找医生,和医生说明了下情况,大体就是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医生问家人,招弟隐瞒说只有一个弟弟,家里人是她做主。医生摇了摇头,说“你要承担住,初步检查,你这个可能是胃癌晚期。”

    招弟听了没回过神来,在荔城寺里拜菩萨的画面一直在脑海循环,直到医生推了推她,继续问她想法,她才回神,问了句“还剩多少时间?”医生推了下眼镜回答“保守治疗的话,还是有希望的。”招弟反问“如果不治疗呢?”医生愣了一下,说“不治疗你会很痛苦,剩下再多时间也只是痛苦,建议你还是采取化疗,毕竟你还年轻。”

    招弟沉默,心想唯一值钱的就剩下年轻了,可是现在年轻成了另一种负担,那就不要了吧。便直接对医生说“医生,我能出院吗?家里就我一个人,没有什么积蓄,也不准备再治疗,麻烦了。”

    医生没有说话,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场景,却依旧被这个年轻女孩直面死亡的态度给震撼了。

    招弟出院了,就在检查出胃癌的第一天,因为她付不起医药费,光急诊的费用就花光了她这几个月攒下的钱。

    出院后第一件事是辞职,招弟很感谢酒店在困难的时候可以给她一个容身之所,如今随时有危险也就不想再给酒店添麻烦了,于是她做完这个月月底便是结束了人生的打工之旅。在荔城剩下的这段时间,她去了大学城附近2次,就去了那条林荫道,都没有再碰到李乐,她告诉自己这已是缘尽,也无需再做多想。然后给家里打了电话,一一问候,最后说了郑重的说了再见,直到那边挂了电话良久,还是握着手机,她想要留下点什么,抓住最后一个尾音当纪念。

    不想家吗?当然想,可是现在想也没用,只能把剩下的工资给打回去,还给弟弟买了零食和学习用品寄过去,一起寄过去的还有母亲当初给她的那个银戒指,也算是最后的念想。之后,招弟给白姨家买了很多礼物一一寄过去,附带了一封信大概内容就是已经有了更好的工作机会,即将离开荔城,很感谢白姨让她体验的温暖,将一生铭记,恩情无以为报,会永远牵挂。

    做完这些,招弟身上还剩1000块钱,之后便义无反顾的坐上了回无量山的车。

    无量山早就开始下雪,山路不好走,但是招弟却觉得异常轻松。天黑时终于到了大石寺,主持除了胡须有些发白之外,似乎没有变化。招弟问是否可以继续收留她,除了剩下的一点钱,给了香油钱之外,她一无所有。主持没回答,只是问“是否有看到山那边的世界?”招弟回“山那边就是苦难,一望无际的苦难。”主持留下一声阿弥陀否之后,便离开了。

    自此,招弟又回到了无量山,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连每日的打扫都成了负担,终于在除夕前日,不堪重负,昏死在寺庙外的那颗银杏树下。醒来后,发现主持在旁,招弟嘶哑着声音问“大师,是否后悔收留我?不仅没有价值如今还需要麻烦您帮我办理身后事,可能需要您帮我把骨灰撒在无量山脚下。”

    主持未答,招弟盯着窗外的雪花,一片片争先恐后落入尘世,回忆起这短暂的一生,真正快乐的时光似乎就只剩在无量山的记忆。每天早课前去打水,与同门嬉笑打闹,夜晚坐在银杏树下数星星,幻想哪天可以飞过无量山,去探索山外的美好。最终发现,无量山才是最好的归宿,去了之后满身伤痕回来,毫无依靠依旧只能跳进无量山的怀抱。想着过往,早已不自觉泪流满面,主持用手绢将她眼泪擦干,温水润湿干燥且毫无血色的嘴唇,回答说“无盼又何来悔一说?放眼红尘,皆为过往,你且安心,自会圆你心愿。”招弟微笑点头,手牵着主持袈裟一角,放心睡去。

    这一睡,便是永远。无牵无挂的去了倒也是好事一桩,就是过于年轻了,不知是否会有留恋。或许是有的,那个供养了一辈子的家,竟是像就此消失不见一般,毫无音讯。而她再也没能看到无量山第二天早上的落雪堆积,没能看到寺前银杏树的落叶,没能看到来年春天的生机。

    就这样,白雪皑皑的大石寺送她离开了,她终于回到了无量山的怀抱,灵魂将永不受束缚。

    自此,世上便再无余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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