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抗:
你好!
这四个字,多么陌生而遥远。上次通信,有十几年了吧,我不知道如今还有没有邮递员,甚至还有没有一个信箱让你可以走下楼去取信。微信拉近了距离,却隔远了人心。和谁都可以在微信里哈哈呵呵,唯独和你不能,我们几乎不微信,不电话,连过节的问候都没有。我知道,我们只能通信,信里的文字层层铺开来,就像打开一卷通向内心的地毯,地毯上团花锦簇,不言不语,你的气息在空气中飘来,像清晨的雾,像雾里没有张开的花。
今天我要给你写信。在旧日的行李里,看到大学时候你写的信,信纸里面夹着一片枫叶。那时候的我读着你的信看着枫叶,在遥远的北京想象着你的南京。如今,枫叶形色依旧,你我可还完整?
你的信有很多,中文的,英文的,都是文字简单,干净,语气淡然,说自己好像在说别人。18岁的你已然是止水澄波,仿佛苦修多年的老僧,而我,总是被浓烈的情感浸润,从来没有清醒过,无论是恋爱还是失恋。我们是多么不同的人啊,不知道当时的我为什么会无端地喜欢你,高三同学一年,我们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忙得连做梦都没空。可是看到你笑容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被你吸引,一直到上大学我们开始写信,才彼此打量。现在我明白,你就是历尽时光洗尽铅华的我自己。
时间过得真快,当回忆开始以10年来计的时候,人就真的老了。那个时候我们多么年轻,都像花儿一样等着一场风吹雨打。后来我们都恋爱了,结婚了,生活一地鸡毛,通信越来越少,毕业后也只见过一次。那次你来北京,你说儿子问你别人家都有冰箱为啥你家没有,我默然,那个时候我有舒适的房子,开着本田的车子,爱情开始腐烂。你在偏僻的乡村做了教师,老公出轨染病,那个小地方你们呆不下去了,便一起辞职去了昆明。你只有一次轻描淡写地提了这么多,我明白,在情节的背后,有多少细细密密的情感,捍卫那个家你用了多大的勇气和力量。我的感情泛滥,却缺乏力量,在生活的波涛里沉浮,不能自主,没有方向。生活需要有抽丝剥茧的耐心,洞察人性,抓大放小。我日夜不停地琢磨那点儿爱情,直到它像心电图一样完全消失。仿佛那消失就是我一直恐惧也一直等待的一个结果,虽然痛苦,却终归有一个结果,终于安了心。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恶得不谓之人?我们的人生路径,有多少是因为爱情改变?当年那些爱情,如今去了哪里?那些相信爱情的女孩,如今手里握着的可是爱情?你追逐的,注定不可得。视爱情为信仰的人,人生在爱情死去的时候才真正开始。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岂情之所知哉?
孔子曰四十而不惑。四十岁的时候,丰富的跳跃的情感,基本完成。那些过往的人间事,细节模糊,却开始轮廓分明,在人生的架构上清晰地呈现出因果来。让你纠缠的痛苦的,如今切割了然。把这几十年里遇到的那些脸粗略过一遍,我惊讶地看到人生像一段快进的电影,几分钟就播完。正是几十载饥渴寒暑,事之变,命之行,却不过黄粱之未熟。短短几分钟,看尽众生相,众生相后面,是人生真相。未来已来,这是我20岁时候迫不及待的未来吗?四十岁往后,还有未来,不迎而至的未来。生命是时间的游戏,无始无终,无论你踩在哪个点上,都是开始,都是结束。有循环,却没有回头。你一定会说,重来的时候,你又能把握多少?改变多少?人生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赌,你以为你在做决定,其实你只能决定赌大还是赌小,却没有办法退出赌局。无论你逃到哪里,都有一场赌局已经开场,等着你下注。
今天我想和你说说爱情故事。我一直以为拥有过全部和完美,其实从未经历过。爱情里的故事,唯有时光才能描画完整。
小木。看到小木我才明白为什么要用鲜花比女人。年轻的小木那么美,新鲜柔软,安静,有时候我甚至想把男朋友让给她。有两个男人追求她,其中一个长得说不上好看不好看,反正看了饭量会减少,眼白多,眼黑少,脾气臭,性子硬,每天穿一件灰色的秋衣,冬天打底,夏天单穿,梗着脖,看人咧嘴斜眼。然而他俩在一起了。那天上班的时候,我看到这个男人脖子上缠着纱布,露出胜利的笑容,这笑容让他的脸上生出一丝光辉。我说小木他不行,小木说算了,昨晚我俩出去散步的时候,遇到抢劫的,为了保护我脖子上挨了一刀,他应该是爱我的。我问你爱他吗?小木美丽的眼睛闪了一下:我喜欢他给我唱《最浪漫的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老得哪儿也去不了,坐在轮椅上慢慢聊”,我好感动。我说他不合适你啊。小木说他为我受伤了,要是我不答应他太让他伤心了。我说以后呢。小木说以后不行就离婚吧。我只觉得不妥,却说不出所以然来。那个年代,我们都缺乏爱的经验,更缺乏爱的教育。以后便是结婚,离婚。离婚后小木有几年单身,以前追求过她的另外一个男人也离婚了,想我撮合他和小木。饭桌上男人说起前妻:我揍她,她喊,我脱下袜子塞她嘴里,不喊了哈哈。我说还好小木没有跟你在一起,然后再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后来有人介绍了一个男人给她,有一次我和小木一起吃桂林米粉,那个男人打电话来,小木说和同事吃饭,听到他在电话里骂人,说肯定和哪个野男人在一起。小木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我说这样的男人算了吧。她顿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我却不敢再约她。有一天晚上她说一个人好孤单。再后来,小木说决心要分手,可是过几天说来不及了,有了孩子,就这样吧!于是又结婚了,用一个朋友的话来说,这段婚姻,那个男人只贡献了一个精子,人不见,钱也不见。不过有个女儿,小木静静地守着孩子长大。我说还离婚不,她说离不离,没有分别,干嘛离?小木从不提起老公。
小古是那种活得很明白的人,虽然看的人不明白。大学毕业嫁给了一个司机,初中毕业,长得普通,年纪也大,每次来送货,签名的时候看得人心碎。可是小古和男朋友分手,很快和这个司机结婚了。听另外一个司机说,第一次看到小古的时候,几个司机就打赌看谁能够追到她,没想到真成了。我们都看不懂,也不敢问,不知道问啥。听小古讲下班后男人带她出去兜风,在深南路上飙车,几个司机比赛,下车后数挡风玻璃上撞死多少只蚊子,谁多谁赢。小古穿得越来越简朴,素面朝天,笑容干净,我突然觉得让人变得柔软的感情是值得尊敬的。然后有了一个孩子,然后离婚,因为结婚后男人还是喜欢打麻将,一场接一场,一个月几千块钱不够打。小古说,男人但凡有一个可取之处,都不要离婚。许多年过去了,有一天突然小古说复婚了,我说咋啦?小古笑,到哪里找一个男人肯做免费的保姆,还是孩子的亲爹。你看你们找的老公都是什么总什么总,结果独守空房吧!小古的笑总是坦然自在的,即便你不能理解,你也相信她得到了最好的。
镜子住我楼下,时尚漂亮的外企金领。恋爱失败不久,带了一个男人说是新男友,五短身材,眼睛明亮,一看就是聪明却没有多少感情的人。镜子说男人是个屁,丑点儿安全。我说是个屁也要个漂亮的屁。闪婚后男人出轨家暴一点儿没落下,他说男人女人那点事儿和吃饭有啥分别,饿了就吃,有啥吃啥,可谓语出惊人,在那个我们都相信爱情的年代,给爱情泼了第一桶大粪。镜子离婚去了美国,一去不回。
天天的爱情是无菌的花朵,爱得云飞雪落,奋不顾身,天天当真把自己变成了男人的一根肋骨。每次见面天天都一脸鄙视,鄙视别人没有爱情竟然还活着,还活得很带劲。天天的爱情是完美无暇的,她说最好这世界上除了他俩就只留一个卖大饼的。可是偏偏有婆婆,偏偏婆婆是老公他妈,对老公来说,如果世界上只能剩下三个人,除了卖大饼的,剩下的两个人里肯定没有天天。男人说,女人如衣服,父母如手足。衣服可以换,婚姻不过是一个免费的性。这句话对天天的打击超过离婚。离婚后的天天变成怨妇,因为一根肋骨很难独自长成人形,要漫长的时间,要漫长的生长痛,要在黑夜里摸索生长的边界。天天说,爱情的甜蜜原来不过是自己抹上的一层糖霜。
芦芦那个时候是最欢实的,漂亮,笑声朗朗,讨人欢喜,一直觉得自己是公主。结婚的时候才发现老公是二手货,结婚后老公乡下的七大姑八大姨弄碎了她的公主梦,怀孕了也毅然打胎,离婚。离婚后的芦芦是一株爬山虎,在男人这座墙上日夜攀缘,枝枝蔓蔓却没有结果。为了一个小小的职位被领导占领多年,浑身枝叶招摇。随时看到她缠在一个男人的脖子或大腿上,几乎被欲望自焚。一天我在北京的街头远远地看见她,厚厚的粉遮不住发青发暗的脸。四十已过,孑然一身。
唯一的胜利者是荣。高中毕业的荣从湘西农村来,水灵得像一根香葱,芙蓉如面柳如眉。在她站到前台的第一天起,一个人就开满了一座花园。未总有家室的人,却依然凭着位高权重在狂蜂浪蝶之中胜出,和荣在外面另起炉灶。合约结束的时候,18岁的荣变成了26岁的荣,你看到的,依然是芙蓉如面柳如眉,不管是否还有暗香浮动。未总说,青春有价,荣是聪明的女孩,她跟我8年,我送她读了自考,买给她一套房,托人找了一个工程师娶她,要是不跟我,她不过是个前台,高中毕业,一辈子挣不到一套房。如今她可以衣锦还乡,哪里不好?荣如今自立门庭,26岁春风十里,提前实现了中国梦。我不能拿荣做励志的典范,却知道有一种人生可以这么过。比起卑微匍匐,不如攀援而上。比起居高临下的苛责,不如悲悯。
人故无情,道与之貌,天与之形。爱情是一朵罂粟花,我食花蜜,不惜情伤。
老抗,如此描画,不过想看到你坐下来,给我写一封长长的信。信里也画一画你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别忘了在信纸里夹一片香槟色的玫瑰花瓣。我会在碧绿的莲花香插里,燃一支檀香,然后打开新鲜的信纸,看你的画你的故事在玫瑰花瓣残存的香里一点点浮现。
昆明是春城,北京的春也来了。愿与物为春,愿日夜无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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