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澄来到江南的时候正是下着春雨的好时节，有时朦胧细雨，有时却是一阵一阵的阵雨，夹杂着滚滚春雷。但也抵挡不住春意盎然，柳条抽丝，繁花锦簇，燕子低回，这是春的气息。
他很喜欢江南，从小就喜欢。小时候还不知道江南的时候他认为只有云梦才是最美的，因为云梦夏季有大片大片的水泽养着莲花，有吃不完的莲子，还有阿姐的莲藕排骨汤更有魏婴这个陪自己上蹿下跳的伙伴，他觉得这样的景色，这样的生活简直是天堂。
后来他是从书中得知江南这个地方的。书上说江南美景似天堂，春水碧波荡漾，花红草绿，蝴蝶飞舞，群山围绕，人杰地灵，端的是一副江南水乡风光秀丽，景色宜人。让他心向往之。
那时候他对身旁的魏无羡道“以后一定要去一次江南，看一看江南水乡，瞧一瞧江南的风景。”那时候魏无羡笑着对他说“长大以后一起去，咱们两个是不能分开的！”他记得他听到这句话心中很安心，面上却道“哼！才不带你，我要一个人去！”不出意外，他们又吵了几句嘴，然后又和好了。江澄心中记住了魏无羡的话，他说他要和他一起去江南看一看的。
此后的岁月，江澄越发迷上了江南，天天期望着长大，这样就可以和魏婴一起去江南了！沧桑的古镇，千娇百媚的廊桥，幽静的流水，轻轻划过的船只，这样的水乡古镇，能真正地让一颗浮躁的心，在这里得到片刻的抚慰和心灵的栖息。
踏在湿滑的青砖上，执着雨伞走在扬州的街上，看着行人匆匆却也不急不缓，就这样走着。时隔二十年，他走在书中的江南小镇上，行过许多地方，可是当初的那份欢喜雀跃却早就凐灭在时光的洪流中了。从前他以为等到自己加冠成人时，他就和魏无羡一起来江南。他们一定是从跳下佩剑，踏上江南这块土地的那一刻起就是欢呼雀跃的，游山玩水，好不惬意！可是如今再也没有那种心情了，只剩下无尽的感慨和释然。
其实观音庙那一夜后他想过很多的。回望那糟糕的十三年，他觉得很好笑，他变得不像是自己，他原来不是这样的性子，原来的他也不会做这些……后来他想明白了，原来他只是在等一个答案。一个可以令自己感到舒心的答案，而这个答案也是很好笑的，它叫做“对不起，我食言了。”和“那已经是前世的事了。”
前世？可他的今世还没有过完啊……他有时候是很惊讶自己的执着的，他居然有耐心等了十三年。其实想通了这个，也觉得自己的那些执着有些过于执着了。其实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只是自己在心中筑起了一层高墙，牢不可催，不允许任何人进来罢了。就像现在，对面的魏无羡和蓝忘机有说有笑地走来，他也觉着也没什么了，可能再怎样沸腾的血液遇到那个冷如冰窖的答案的时候，就都会冷却了吧。
“含光君，魏公子，你们也来扬州玩啊？”江澄打招呼道。
魏无羡其实是很不适应如今的江澄的，对他很客气的江澄他记得从前只要他惹了大祸，江澄就对他很客气，总是要他哄好久才好。如今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判断江澄的情绪了。
“江宗主，我和魏婴来此游玩，住几天就回云深不知处了。”蓝湛能感受到身旁人的不自在，所以他出言道。
“这样啊，那就此别过。”江澄也不欲多说，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碰到了就打个招呼仅此而已。
魏无羡有点慌乱的颔了颔首，权当作别了。他其实并不怎么敢看江澄的脸，如今的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江澄已经走出去很远了，他有些怔愣地回头望着那个紫衣人，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蒙蒙细雨间直至看不见他才收回了眼神。与小时候他们的你追我赶的身影相重合，他们终究是走散了。
“前世今生，我们之间应该就剩下这点情分了。”魏无羡有些感慨道。
“不，前世的情分，你们还有很多的。”蓝湛知道魏婴与江澄之间并没有那么简单，他们的道从来不一样，可是他们的情分确是很重的，即使他们之间隔着生死。
“哦？蓝湛你倒说说我和江澄之间还有什么情分？”魏无羡笑了笑玩味说道。
“生死一线时，你们定会以命相护。”
蓝湛说的绝对，魏无羡也觉得是，他们啊真的是世上最生分的兄弟了。
二
金凌踏上了云深不知处的台阶，他仰头望着这座云雾缭绕的仙山，安逸宁静，孤清高远。
他其实不明白为什么姑苏蓝氏的人为什么不能有点烟火气，他们不食人间烟火，规矩繁多，古怪刻板，能养出蓝景仪这样跳脱之人已是老天开眼了吧。
他先去拜见了蓝老先生和蓝宗主，礼数周到细致，而后他踏上了含光君与魏无羡的住处。他到的时候魏无羡正躺在石阶上晒太阳，的确今日的太阳甚好，而含光君正弹奏着凝心静气的曲子。
“含光君，魏前辈。”金凌站在魏无羡身旁对他们行了晚辈礼。
“呀！是金凌呀！今天怎么有空来云深不知处？是想我了？”魏无羡跳了起来，拍了拍金凌的肩膀道。
“金宗主。”蓝湛道。
“魏前辈，今天我是尊我舅舅的命令来给你送样东西的，他说知你过得好，他很高兴。”金凌从乾坤袋中拿出刻有九瓣莲图样的木盒，眸中波光闪动，口中却掷地有声道。
“江澄？他做什么要送礼啊……”魏婴狐疑地接过木盒问道。
“舅舅说魏前辈打开看了就知道了。”
魏婴只觉得奇怪，三月前的那一次见面又涌上心头，但还是不疑有他打开了木盒，里面是金丹，打着璀璨的光芒。魏无羡大惊失色，猛地抬头望着金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这样？！江澄呢！
“这是怎么回事？！江澄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他大声质问道。江晚吟！你到底在做什么？！
蓝湛虽然震惊，但还是安抚着魏婴道“魏婴，稍安勿躁。”
“为什么？！他到底在干什么？！”
金凌死死地咬着下唇，半晌道“魏前辈该知道自舅舅知道这金丹的来处之日起，它就一定会回到你的手中的，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魏无羡听此更加愤怒“难道他不管莲花坞了吗？他这样做又对得起谁？莲花坞需要他啊！”
“莲花坞有了新的宗主，是个可靠的人。舅舅他……他的性子前辈该知道的，没了金丹他可以的，这样做除了对不起父母和前辈当初剖丹时的好意其他的都没错。”
“舅舅他安排好了一切，魏前辈重生一世舅舅他高兴极了，可是没有金丹你的身体不免有些病痛的，舅舅说有了它，前辈就能像从前一样做个潇洒恣意的人。”金凌看着魏无羡的脸一字一句道。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魏无羡金凌觉得大快人心，可是，这种感觉很快就被他压了下来。
魏无羡早已瘫软在地上，若不是有蓝湛的支撑早已坚持不住了。
“那他自己呢？”
“舅舅他自己，他去了江南，以后也都会在江南了，他在扬州的柳树下剖出了金丹放在盒中，用传送符传到了我的手上。”
魏无羡瞪大了眼睛，显然这话中的意思就是江澄死了！但他不相信，江澄他……
“我不信……江澄……江澄不会死！！！”他紧攥着木盒，大声吼道。眸中泪水肆意流下，横七竖八的在脸上流淌。怎么可能？！江澄，不会死！
“这三月江家密不发丧，为的就是让新宗主提前主持好一切。舅舅还问你，还记不记得江南，从前你说要和他一起去的。”
江南？江南……
轩窗下少年江澄对着少年魏婴道“以后一定要去一次江南，看一看江南水乡，瞧一瞧江南的风景。”少年魏婴笑着对他说“长大以后一起去，咱们两个是不能分开的！”
江南！
“前辈也许忘了，毕竟那是很遥远的事了，其实舅舅他并不是每一件事都记得很牢，他说他很自私，总是记着自己的江南，自己的云梦双杰，自己的莲花坞，可却忘了前辈的除奸扶弱，无愧于心。他说对不起。”
“不……不是的……”不是什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
“其实过了三个月再将金丹给前辈，是我在想一个问题，舅舅为什么会被温家修士抓住。”
木盒应声落下，鲜血洒在了金星雪浪袍下摆，扎眼得很。
“魏婴！”蓝湛其实并不能阻止金凌的话，他们之间谁也不能妄加置评。只是他很担心魏婴，很担心很担心。
其实所有的事情都通了，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为了保护他啊……那么，他所做的一切有是在干什么呢？兜兜转转这些年，他的无愧于心，就真的无愧于心吗？
“前辈之后也可以来看看云梦，可是前辈，没有了我外公外婆，没有了我阿娘，没有了我舅舅，你现在的云梦还是你记忆中的云梦吗？”
是了，没有了江叔叔虞夫人，没有了师姐江澄，云梦还是当初的云梦吗？他的家，已不再是他的家啊……
“其实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到底是谁对谁错了，也或许你们谁都没有错，你们本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是这世道逼的你们成了如今这样……礼送到了，我走了。”金凌不欲再多说又是一礼潇洒而去。
他已经听不到蓝湛的呼唤，金凌的话语，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可他的眼前居然清晰的出现了莲花坞的景色，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金凌走出了云深不知处，他不顾景仪与思追的呼喊，就那么走着，突然发觉面上湿润，原以为他会再哭了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三
雨停了，乌云散去，阳光就这么直直地照在江澄的脸上。他坐在柳树下，瞧着江南风情，呼吸着清新空气，只觉得怡然自得。
刚才他有很好地看看魏无羡的，即使他顶着莫玄羽的皮囊，可是那身皮囊下的灵魂却是魏无羡的。他能看得出魏无羡在面对他时的不自然，辞别的那一刻，他想就这样吧。
刀划开皮肤的那一刻是真的很痛，血肉中的金丹挖出的那一刻是在痛得很难受，血脉之中的灵力就是得很快，用尽所有灵力将信和金丹传送至了兰陵。
腹内空空，鲜血淋漓，灵力散尽，这种感觉很不好。
终于，他的债还清了，这一刻感觉世界都清净了，耳边传来了飒飒风声，眼前映现了两个孩童从孩子到少年的时光，总角之交，到了时间总是要分开的。
“魏无羡，原来莲花坞被灭的那刻起，云梦魏婴和云梦江澄都已经死了……”
你从尸山血海中御尸而来成了夷陵老祖，而我承了你的金丹，成了个看不透三毒的痴人，现你重活一世，这条命，望你珍之重之。
“再见，江南……再见……师兄……”
杨柳依依，燕子低回，后会无期！
云深不知处
榻上的魏婴其实已经醒了，边上的蓝湛告诉他江澄已经下葬了，他昏迷了两天。
他眼神呆滞，只是虚无的应了一声。他该哭一下的，可是他明明很心痛却一点也哭不出来，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魏婴，不要憋着，哭出来吧。”蓝湛紧握着魏婴的手担心道。
“蓝湛，你知道吗？江澄很骄傲也很狠心，可我没想到他是以这种方式来报复我，是我活该？还是他太绝情？”
……
“我的心很痛很痛，我见证了江叔叔和虞夫人的死，他们到死还在被温晁他们羞辱。我见证了金子轩的死，他被温宁一拳穿透了胸膛，倒在了地上。我见证了师姐的死，师姐倒在江澄怀里渐渐没了声息，现在江澄也死了……”
……
“有时候我真觉得我是个煞星，我身边所有人都不在了……”
“你不是！还有我。”
“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会死啊……”
“不会。”
“哦……”
……
“江澄……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决绝？所有的所有都是为什么呢？
无人回答他，只有腹中缓缓运转的金丹在回应他，灵力流淌在身体中，给他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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