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见室见到老海时,我差点没认出他来。
这样说吧,他那一头满是艺术家气息的飘逸长发已经被和谐成了板寸,而且瘦了很多,给人感觉是整个头小了一号,像是干瘪了一般,一点也不阳光,反倒像阳痿。
我说:“海童同志,这是你吗?”
老海说:“是我。”
我说:“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我已经褪去了世俗的喧嚣。不过由于前尘往事太过于纠缠不清,所以难免连同一些血肉也扯去了。”说时他甩了甩头,虽然他的长发已经不在了,可是一时半会还保持着甩头的习惯,“如今的我已经变得积极向上了,现在的我眼界豁然开朗,可以说生活到处都是阳光。”
我故意一脸鄙夷,说:“得了吧你。”
老海小声说还不行,说时向我示意头头顶有监控。
忽然他没头没尾地高喊道:“要坚信自主创新是企业发展的唯一出路!”紧接着又窃窃地说:“千万别信外面说的那些鬼话。”
“中俄两国革命友谊万岁”,他继续匪夷所思地喊着,喊完的余音中又夹杂着几句低语:“我就要死了。”
说完他又察觉到自己似乎用错词了,话到嘴边刚想解释,又想起什么似的用播音腔高喊:“经济的发展离不开资源和环境的支撑。”然后他伺机补充道:“我快撑不下去了,我是被冤的。”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又字正腔圆地说:“要挥舞新时代改革创新的旗帜,做好社会主义的接班人。”话音刚落他迅速地压低嗓音私语:“接下来只能靠你了,你得帮我想个办法。”
如是再三,信息量传递几乎为零,我是彻底地懵逼。终于老海意识到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他平时新闻联播看得少,掌握到能用来打头阵的套话不多,已经捉襟见肘,山穷水尽了。
于是老海想到另一个办法,想通过打眼色来向我传递信号。这放在平时,老海一个简单的眨眼,我基本上都能猜出他心中所想。然而这次他经历的事件比较复杂,所以他打出来的眼色,比平时都繁杂得多。这样说吧,如果平时老海所使用的眼色可以跟“OK”这个手势划上对等号的话,那么这次他可以说是在指挥管弦乐曲,而且还是斯特拉文斯基的《彼得鲁斯卡》。老海不是指挥家,我也听不懂管弦乐,眼见又要前功尽弃,探访的时间也过去大半了,老海一着急,眼睛更是眨得六亲不认。
所谓物极必反,老海的努力并没有获得任何回报,反而引起了注意。很快,一个警官进来了,问老海说:“9527,你在做什么?”
老海悻悻然道:“我眼睛进沙子了。”
“什么沙子能眨成这样,你这怕是进板砖了吧。” 那是个年级较轻的警官,警服穿得很笔挺,“你有什么要说的就尽管说,我们都有摄像头全程记录的,可你别以为这样就给自己加戏,是怎样就怎样。”说完就出去了。
我说:“现在好了,演砸了。不过你放心,这盒饭妥妥的了。”
老海叹了一气,用双手在脸上来来回回地搓着,说:“别提了,不过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把之前的事情和他大概说了说。老海听完后大是慨喟,唏嘘不已。
原来老海那几天一直被扣在先前我去的那个派出所里边。之前在那里,一间七八平米的小拘留室关了不下三十人。
直到这时老海仍止不住地感叹说:“那么多人,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抓来的。”
我说:“我国什么不多,就是人多,一抓一大把。”
他一脸苦笑:“可是这里面的生活可不是一般人能过的。”
我说:“你们是犯人,犯人可不是一般人,多少都有些鬼怪神通。”
老海一阵苦笑,显然是没心情跟我贫嘴。当我问他为什么会瘦得如此厉害时,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按照他的说法,他这种程度在那小拘留室里已经算得上是肥得流油了。他说有一个山西汉子,给拘了一个多星期,瘦得不成人形,最后他的家人接到消息前来保释时都认不出他来了,还误以为是别人就又回去了。当事人饿得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人离开。
我想,不是有身份证么?
可赶巧的是那哥们犯了“盗窃罪”,当时抓他进来就是因为他身份证上的样子和本人严重不符,重点怀疑他是偷身份证的。这不,这抓进来才几天就原形毕露了,那脸和身份证上的相片简直大相庭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我心里忍不住为那位兄台喊冤。你想,身份证上的照片哪有几个是原样的?
我说:“怎么这么惨?”
老海又是一阵慨叹:“能不惨么?”
刚进去那会儿听说带食宿,包三餐,老海其实还挺开心的。起码对经常揭不开锅的他来说也算是塞翁失马了。然而三餐是有,还准时准点,可是却馊得不行,像是潲水。老海刚进去那天不懂“行情”,肚子饿着实在没办法就忍不住吃了一口,结果把前一天在外面吃进去的东西也给吐了出来。于是相对于那些同一天进来却没有呕吐的人来说,老海的饥饿程度更是多了一天,简直饿出时差,一下子就失去了抗争的先机。好在每个拘留室都会有一个水龙头,大家伙就抢着喝水饱。当然,没体力的人自然连喝水的份都没有。
拘留室太小,人又太多,人广地稀,加之四个角落都用来拉屎撒尿,剩下的空间更是少得可怜。白天还好,老海他们可以金鸡独立,人挤人挤稳了倒也不是很累,就当是春运过节。到了晚上可就是伤脑筋更伤身体了。按照作息规矩,他们将夜晚分成三等份,每三人再组成一个小组,然后各组队员之间叠着睡,轮流睡上中下层。老海这组有个大胖子,是个牢霸。只要他睡在最上面就会故意装死,摇都摇不下来。老海是新来的,所以往往被安排在最下层。他胃里空无一物压强不足,差点没把肠子吐出来。可最惨的还是睡在他们中间的那个瘦子,被挤了两晚明显扁了很多。众人见此,很快便猜想出了一套方案来。他们决定让瘦子成为“最佳中间人”,让他轮流在每个小组的之间当“夹心”,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扁到可以穿过班房的栅栏,从而拿到钥匙,将大家从水火之中拯救出去。
然而这个猜想终究没有得到验证。因为就在这套方案刚被研讨出来的那个晚上,瘦子的家人就闻讯赶了过来,更奇迹的是他们居然认出了瘦子,并将他保释了出去。
临了之时,老海将身上仅存的一块七毛钱都给了瘦子,并恳求一定要将他相关的消息转达予我,这也才有了先前的那一出。
说到这里,老海不胜唏嘘地说:“没想到抓进来的,也有好人啊!”
对于这个观点我不敢苟同。你想,法制的力量是强大的,按照程序来说,那人是通过合法手段放出去的,这放得出去的怎么该也都是好人了。看得出来,那段回忆让老海很不舒服,我觉得有必要快些转移话题。
我说:“别提这个不开心的事情了,说说你是怎样‘杀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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