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老海的时候他叫海童,更早的时候他其实叫海桐。
有一回我问他为什么要改名字,而且还改了个同音字。
他说:“我小时候体弱多病。”说时他正以健美竞赛的姿势向我360°无死角地秀他的肱二头肌。
我心想,就你这一身虎背熊腰的横肉还体弱多病?怕不是林妹妹投胎金刚芭比——自作多情吧!
老海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小心思说:“谁没有个弱不禁风的小时候?”
这一下就引起了我的共鸣,我与他初识之时就是大病初愈,病恹恹的活生生的例子。
“你小时候是不是害过一场大病?”我迟疑地问道。
老海吃惊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可没和你说过啊?我爸跟你们说的?那老不修,就喜欢揭他儿子的底。”
这算是得到老海的确认了。我表面上一幅很同情的样子,心底却暗自欣喜,看来我的童年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起码和老海的就很接近。
老海说他五六岁的时确实生了一场大病。说是病吧,其实也不算什么病,就是没日没夜地做恶梦,像是身体里住了一个人,只要他一睡觉就往外赶他走,一赶他就醒,让他根本没办法安生睡着。虽说不是病吧,可是这比大多数病都要辛苦。都说人是铁饭是钢,而没法睡觉的人就好比是一块被烧红了的铁得不到冷却还给一直加热,再硬也撑不了几天。
起初老海只是像喝醉酒似的,没过几天变彻底成了行尸走肉,这可急坏了海妈妈。于是海爸海妈带着老海上下奔走,各种吃药打针,却丝毫不见起色。最后有个亲戚说:“怕不是着了什么道吧。”建议他们去找个神婆问问,还跟他们推荐说哪儿哪儿哪儿有个某某某神婆可灵验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海父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当场对这种封建迷信思想嗤之以鼻。然而海妈妈是个绝对的“唯儿子主义者”,只要能治好儿子,哪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在海妈妈的坚持下,海父犹豫了,其实他不但是个“唯物主义者”,还是个“怕老婆的唯物主义者”。况且那亲戚还再三强调,那个神婆是个老神婆了。海妈妈就问,那有多老?亲戚就说,比村口的海福贵还要老。那个海福贵九十多了,整张嘴就剩一颗上门牙,要是比他老,那就是真的很老了。
中国人有念旧情节,这看病要找老的中医,买东西要买老的字号,规矩要按照老的来,东西放久了也成了古董,再不迷信的人都会迷信老的东西。在听说那神婆老到差不多可以当两轮他的妈妈之后,海父也终于妥协了,毕竟他除了怕老婆之外,还是个“听妈妈话”的唯物主义者。
去“问神”的那天,天气很冷。老海一家三口刚进门,神婆就说,外面肯定结霜了吧。神婆的儿子说,我的母亲足不出户已有三十余年了,就算待在家里,外面什么天气,发生了什么,她都知道。海父说,这冬天一大早的,天这么冷,瞎子都知道要结霜了。神婆说,你不信我,不信你就回去,今天还得下雨。于是海父不顾海妈妈的反对,领着全家人就回去了。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就下起了冬雨。第二天天刚亮,雨势方收,海妈就不问嘀嘀咕咕的海父领着老海就匆匆忙忙赶到神婆家。神婆还是让他们回去,说今天还得下雨,让他们三天后雨晴了再回来。三天过后,天光大亮,万里晴空。这下不单止是海妈妈,就连海父也服了,一齐求神婆大发慈悲,指点迷津。
听到这里,我不禁也感慨地说,那神婆真不简单啊!老海骂了一句说,厉害个屁,那个神婆坑摸拐骗不知攒了多少油水,全村就她家最先买电视,什么都不看,天天就守着天气预报,能不准吗?我又问,那你的病是怎么好的?老海想了想说,换名字换好的。
原来那天神婆掐指一算,说:“海桐,海桐,桐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你儿子的名字不行,压不住他的命,所以才不得安生,怕是要折寿的啊。”
海妈妈一听这都有性命之忧了,赶忙叩首问该如何是好。神婆摆手说不是什么大问题,改个名字就好。海妈妈心想,这改名字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叫惯了儿子之前的名字,这突然改唤其他名字怕会适应不过来,就像是在叫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影响情感表达及亲情体验。想到这么麻烦的事情,海妈妈就生气,一嘬牙花子就让海父琢磨去。海父思来想去,突生灵感,便将“桐”字改为“童”,于是海桐成了海童。
这下倒好,老海不光不再是什么“十年树木”,还直接跳过了中间环节一跃成为“千年海妖”,单从名字上来看就长寿得不行。不过说来也奇,改完名字之后,老海的病还真的就见好了,吃好睡好,从此身强力壮。
我问老海他们为什么会搬到我们这个小村子来,老海先是欲言又止,然而又哀怨惋噫的,最后用一幅你求我我才跟坦白的表情对我做了以下陈述。
原来,老海一家本住在隔壁县,有一栋世代相袭的祖屋,屋子虽然陈旧,但也结实,日子虽然平淡,但也安稳。和我们县一样,老海的县也是贫困县,为了摆脱这种现状,县里积极招商引资。因为一直都是贫困县,相关部门对于如何脱贫致富没什么经验,所以起初是瞎招,城南城北到处都竖满了宣传标语。一开始这标语还算矜持,多为“你投资,我发展,大家一起赚钱”这一类型的。后来相关单位见成效不佳,又开打“我家大门常打开,就等你进来”之类的温柔牌。紧接着一回生二回熟,“兄弟姐妹是一家,大家有钱一起花”的口号都纷纷往树上墙上挂了,就差胳膊搭着胳膊往家里拽人了。然而这标语是换了一条又一条,外商也走了一茬又一茬,就是没几个人有留下来的意思。经过外派学习,研讨总结,相关部门终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招商引资和招女婿差不多,光有女儿还不行,还必须有个家让女婿去睡老婆才能留住他。于是乎,县里开始广征土地,大修厂房。
不过这些都是有政策下来的大举措,和老海这些小老百姓,起码和老海他们家关系不大。直到有一天,半夜时分,连老海家的狗都睡熟后,一伙人闯进海家将他们掳了去。那些人都黑布蒙面,看不清人样。老海一家被捆了个结实,给人拖上了一辆面包车,一夜颠簸后扔到了一个几十里外的山沟里去了。等他们从惊吓中反应过来后,便一面报警,一面往家里赶。可回来一看,地还是那块地,家却没了。屋子屋顶都给人拆了,连院子都给填平了,只剩一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的泥地。几代人的努力和积蓄在挖掘机的利爪下化作灰烬沙砾,连块可以用来缅怀的残转剩瓦都找不到。那惨况,按老海的原话说就是几个满级别的地震轮奸了他家的祖屋。就在老海举家懵然无措时,相关部门赶到了,领导也来了。
领导热情地拉住海父的手说:“哎呀,老乡啊,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我们拆错了啊!”
嗯,是拆错了,拆迁部门把老海家当做钉子户处理了。老海家在城郊,附近的地皮被政府征收了,他的邻居大多都在拆迁范围内,老海家是被错手殃及的。于是乎,了解完了情况,拆迁大队再次轰隆隆地出动。这回老海的邻居老李一家被请了出去,而老海一家则被安排了进去。
领导又说:“老乡啊,这房子是县里对你们的赔偿,这是一个大大的好消息啊!”
然而,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坏消息是,这房子原来就要拆迁的了,所以老海家前脚搬进去,后脚就又要考虑搬迁事宜了。
最终,老海他们领了一笔很鸡肋的补贴金。说它鸡肋,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钱实在让人不知该怎么花好。去吃一顿饭吧,稍显奢侈,买衣服吧,又舍不得穿那么好,但可以肯定是绝对买不起房子,就连租都稍显困难。最后为了避免“睹地思屋”,老海一家居家迁徙,因为什么家当都没有了,他们迁得很轻松,可是由于也没有钱,所以他们也迁不远,这才搬到我们村来了。
听到这里,我不胜唏嘘,怕老海觉得我不够有同情心,还把我能掏出来的善意都拿出来了,没完没了的地安慰老海。然而就在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以上关于老海搬家的陈述,都是他添油加醋捏造的。至于他为何搬家,又为何突然出现在我家隔壁,成了我的邻居,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的真实原因他一直只字不提,就像他为何会突然消失那般,令人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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