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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中)

生意(中)

作者: 夭夭八月 | 来源:发表于2020-02-12 17:38 被阅读0次

    6,

    知道了全部的事情经过以后,姐姐就说,怪不得书上说呢,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初看他们两口子对小糜那么好,她就觉得不对头。

    姐姐甚至觉得,刘海滨之所以干了缺德事以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去批发黄豆,就是觉得他老婆知道了也没什么,因为老婆不能生孩子,就是短,甚至他对小糜干出这么缺德的事,说不准得到了老婆的默许,因为她生不了孩子啊,自觉对不起刘海滨,知道了刘海滨对小糜的心思,就故意睁只眼闭只眼了,更有一个可能,那天晚上她回娘家,是故意的,是主动配合刘海滨的阴谋诡计。

    小柴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爹娘听了,没作声,在乡下,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前些年,村里老张老婆生不了孩子,就收留了一个神经不好的流浪女,不到一年,流浪女的肚子大了,生下一儿子来,老张老婆又让娘家弟弟开拖拉机把流浪女不知拉哪儿去丢了,只留下了鼻子眼和老张一模一样的儿子。村里人虽然说什么的都有,但也表示理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么,老张老婆也不避讳,走到哪儿都领着儿子,儿子也一口一个娘喊得亲热着呢。

    因为这,小糜还问过娘,说等老张儿子长大了,知道亲娘是老张老婆给拉出去扔了的,会不会恨老张老婆?娘说生亲没有养亲大,老张老婆把他拉扯大的,能气到哪儿去。那会儿,小糜有点怕,那是第一次,觉得人,其实挺吓人的,比狮子老虎的可怕更叫人怕。

    当晚,哥哥回来了。初中毕业以后,他就去县城化肥厂打工了,就是把封好包的化肥码在小推车上,推到仓库码堆,这活又苦又累,城里人不愿意干,就招小糜哥哥这样年轻力壮的农民工。因为离得远,小糜哥哥住化肥厂宿舍,一月回一趟家,这天晚上收了工,听宿舍里的人说柳河镇中学的一小姑娘因为借宿在干爹家,被干爹糟蹋了,哥哥就想起了小糜,心就像一声春雷惊蛰了一地虫子,乱糟糟的,怎么也睡不着,就骑自行车回来了。

    哥哥回来的时候,小柴还没走,见一家人面目凝重,哥哥就晓得自己猜对了,那个被糟蹋的女孩子,果然是小糜。他站在房门口看了一会,啥也没问啥也没说,转身出去了,从柴房里找出一把斧头,别在腰上就往外走,娘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哭着说我的儿啊,杀人是要偿命的你不知道哇?小糜这样了,你再去给人偿了命,这不成心不让我和你爹活了啊。

    娘哭得好像嗓子里奔跑着一匹绝望的母狼。

    哥哥没去成,快十二点的时候,小柴骑摩托回柴沟了。全家人呆呆地坐着,关于小糜被糟蹋的事,谁也没再提,好像他们全家正在用尽力气,要把这件事彻底忘掉。

    一连几天,项伟丽都来,爹娘不让她进门,她就跪在大门口,也不说话,就跪着,抹眼泪。村里人都觉得她可怜,甚至有人悄悄替她说情,说一个女人,男人干出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仅毁了别人,她自己心里,也够遭罪的。

    姐姐也这么说,说要是小柴干了这样的事,她第一件事就是去自杀,因为这说明小柴不爱她不稀罕她了,宁肯铤而走险也不用她这个安全放心的。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个深夜,姐姐和小糜躺在炕上。

    项伟丽就一个要求,求小糜去派出所翻供,说那天夜里刘海滨没逼他。爹很生气,说项伟丽不要脸,为了洗脱刘海滨要让小糜背上小流氓的坏名声。让娘出来撵她走,娘一撵,项伟丽就哭,还抱着娘的腿哭,让娘可怜可怜她,说虽说让小糜说刘海滨没逼她,对小糜的名声不好,可名声再不好也比坐牢好。娘就推她,像推一条赖在她腿边不走的癞皮狗。又过了几天,刘海滨的娘也来了,快七十岁的人了,头发白花花的,她和项伟丽一起跪在小糜家门口。村里的人,进进出出的,都会绕道从小糜家门口走,就是为了看光景。小糜爹娘都快让这婆媳俩跪疯了,连门都不敢出,倒好像做了亏心事的是他们。

    后来,小柴他爹来了,说:“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

    爹梗着脖子,说:“等刘海滨判了,她们没指望了就好了。”

    小柴他爹就抽了支烟,说:“凡事往好里看。”

    爹瞪了他一眼。

    小柴他爹又说:“判了刘海滨,小糜就变回黄花闺女了?”

    爹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娘的泪又掉了下来。小柴爹又说:“我听说刘海滨老婆把他们家存折都撂你家了?”

    爹一愣,看看娘,说:“还回去了不是?”娘也有点懵,嗯了一声。小柴爹说刘海滨老婆又塞回来了,在装奶粉的提兜里。见小糜爹娘面面相觑的,脸上有了怒气,知道他们误会了,误会成他来,是受了刘海滨家的托,忙说是小柴看见了,告诉他的。娘就去找项伟丽提来的东西,被爹扔到院子里去了,都风吹日晒好几天了。

    没一会,娘回来了,拿着一本绿色的存折,是农业银行的,远远丢到炕上,好像生怕被它弄脏了手。

    小柴爹拿起来,掀开看了看,问爹娘:“你们看了?”

    爹娘都摇头。

    小柴爹就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八。爹的目光跳荡了一下,好像冷丁挨了烫,说:“八千?”

    小柴爹说:“万。”

    爹和娘面面相觑,嘴张得大大的,能竖着塞下一只鸡蛋,小柴爹在存折上弹了几下,说:“刘海滨老婆真是把家底都拿出来了,我家开了这么多年铺子也没攒八万块钱。”

    爹在心里飞快算了一下,盖一趟崭新的大房子,用不了两万。小糜出事前不久,小糜哥哥回家,爷俩还算来着呢,小糜姐姐的工资是七十块,小糜哥哥的工资是一月九十,地里的棉花,一年下来,也能卖个七八百,冬闲的时候,娘再绣上两三个月的花,也能挣个五六百,这样算下来,一年能攒差不多三千块钱,这在庙子后村已经是好日子了,可就这样,想要给小糜哥哥盖趟娶媳妇的新房也得攒六七年。小糜哥哥说怕是六七年也不成,因为小柴家已经急吼吼地催着要给小糜姐姐和小柴成亲了,成了亲,小糜姐姐挣了钱就不归这个家所有了。爹说那就让小糜姐姐晚两年成亲,晚饭桌上,把这话跟小糜姐姐说了,小糜姐姐嘴撅得能挂一壶酱油,说小柴家肯定不愿意。爹生气了,扬着嗓子说他不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闺女,想多留两年给娘家出出力怎么了?姐姐就把筷子摔了,晚饭也没吃,跟他们怄了好几天气。这还仅仅是盖房子,还有小糜哥哥娶媳妇的彩礼钱呢?从下聘到娶回来,没两万块钱拿不下来!所以,每每说起这个,小糜娘就庆幸地说幸亏就一个儿,这要生仨俩儿子,得累爹娘脱多少层皮啊。可尽管如此,乡下人依然是欢天喜地地盼儿子生儿子,垂头丧气地生闺女养闺女。

    见爹娘不吭声了,小柴爹知道有门,就小心翼翼说:“有了这钱,小糜哥哥的房子和娶媳妇的彩礼钱都有着落了,我也能早点把儿媳妇娶过去。”

    小柴爹这么说,就是把他为什么会劝小糜爹娘接受刘海滨老婆提出的条件摆到了明处:为了让他们家过得宽宽裕裕的,别再让小糜姐姐为娘家多出两年力上动心思。

    爹看着娘,娘看着爹,都没说话。

    小柴爹就晓得他俩心动了,莫说活了大半辈子连一万块钱都没见过的小糜爹娘会心动,就连他,心也痒得很,反正抓不抓刘海滨事情都已经是无法挽回了,何必为了一个无法挽回的事实治那口气、丢恁大一笔钱呢?

    这些,小糜都不晓得。爹娘和小柴爹是在东屋谈的,小糜在西屋炕上看琼瑶小说,送走小柴爹,娘探头进来看了一眼,见小糜嘴角上挂了两抹笑在看小说,有点不高兴,咋能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呢?但没说什么,去东屋,和小糜爹说:“咱这闺女,一点气性也没有。”爹说:“咋呢?”娘撇撇嘴,说:“看闲书呢,笑得跟什么似的。”

    爹不满地看了娘一样,好像小糜这样,是因为她这当娘的没教好。

    7,

    接下来的两天,除了项伟丽和她婆婆风雨无阻地跪在大门外,家里没人再提小糜的事,好像都忘干净了。小糜在家待着,既不能出门也没人说话,就闷得慌,和娘说想回学校上学。

    爹把筷子一摔,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把娘和小糜吓得够呛。爹说:“都多少日子了,门口跪了俩女人,围着那么些人,跟看大戏似的!”

    娘也叹了口气,看看小糜,说这么下去真不是个办法。小糜就看着他们。但爹和娘都没往下说。夜里,小糜睡下了,娘摸过来,坐在炕沿上,从被窝里摸出她的手握了,说:“小糜呀,娘知道你心里难受。”

    小糜没说话。

    娘又说:“小糜啊,你恨不恨刘海滨?”问得声音很轻,好像生怕惹起她的伤心事。小糜没说恨,只说:“太吓人了,娘,你别让我再想那晚上的事。”娘嗯了一声,说:“要是没这事的话,你觉得你干爹干娘怎么样?”小糜实事求是地说:“挺好的。”娘问怎么个好法。小糜说好得让她有时候希望自己是他们的孩子。娘又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又说:“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你干爹对你做了糊涂事,也可能是他太喜欢你了,一时犯了糊涂。”小糜想起了刘海滨对她的那些好,就点点头,哽咽着嗯了一声。娘握着她的手,就用了点力,说:“我小糜是个心善懂道理的好孩子。”小糜心里一酸,觉得委屈极了,眼泪就掉了下来,娘又说:“小糜,看你干娘和你干奶奶天天跪咱家门口,你难不难受?”

    小糜说:“明天我就跟她们说,让她们回家,又不是她们对我怎么了。”

    娘还是叹气,说:“你干娘和你干奶奶说了,只要你不去派出所说刘海滨没逼你,她们就不回家。”想来想去,娘还是没说那八万块钱的事,觉得说不出口。

    小糜没说话。

    娘又说:“小糜,听说你干爹得判十几年呢。”

    小糜还是没说话。

    娘又问:“小糜,你想把他送进去关十几年吗?”

    小糜叫了声娘。

    娘又说:“人啊,只要一坐牢,一辈子就毁了。”

    小糜说:“娘,你们不恨他了?”自从出了那事,小糜就用他称呼刘海滨了。

    娘说:“恨顶什么用?如果恨他这事就变成没发生了,娘就恨他一辈子。”

    小糜就明白了,说:“娘,你想让我去派出所说他没逼我?”

    娘说:“按你自己的想法来,娘不劝你。”

    黑夜安静得像一坨墨汁,娘坐在炕沿上,握着她的手,不说话,娘没再怪她,小糜心里就特别踏实,让娘握着手,睡了,早晨醒了,看见娘歪在她身边睡了一夜,没脱衣服也没盖被子,眼睛红红的,好像很凶很凶地哭过。小糜很内疚,娘都把眼哭成铃铛了,她居然没听见。就摇了一下娘。娘睁开眼,说:“小糜呀,睡醒了?”

    小糜嗯了一声。娘坐起来,张望了一眼窗外,问小糜想吃什么,她去做。

    小糜很奇怪,以往,娘做饭前,只问爹想吃什么的,她不想让娘为她忙活,就说娘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娘说我给你煮俩鸡蛋吧。小糜惊异得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娘笑笑,说吃俩鸡蛋压压惊。说完,就去堂屋做饭了。

    在早饭桌上,姐姐看着娘把两只煮鸡蛋剥了皮,放在小糜碗里,就用怀着深深同情的眼神看了小糜一眼。小糜不愿意别人拿这样的眼神看她,会让她想起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在刘海滨庞大的身躯下哭成那样也没人帮她。

    小糜想了想,把鸡蛋往爹和娘碗里各放了一个,娘又把鸡蛋放回了她碗里,爹也是,还说吃了吧。然后谁也没说话,堂屋里,只有筷子声和嘴的吧嗒声,甚至小糜能听见爹把玉米面饼子咽进肚子里的嘶嘶声以及稀饭稀里哗啦落到胃里的声音,她觉得今天的早饭和以往很不一样,尽管最近他们家的饭桌很沉闷,可爹和娘还是会在饭桌上说说地里的麦子,商量商量留好的那块春地到底种什么好,都说小半个冬天了,还没定下来。

    吃完饭,姐姐就骑自行车上班去了,饭桌上剩了他们三个。吃着吃着,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筷子一放,说吃饱了,起身说去地里看看麦子的墒情,就走了,丢下小糜和娘,小糜又把一只鸡蛋夹到娘碗里,说:“娘你吃一个。”

    娘还是给她夹了回来,放下碗,望着门外,挺惆怅的样子,然后回过头来,督促小糜把煮鸡蛋吃了。小糜小心翼翼地咬开一只鸡蛋,芬芳的鸡蛋黄香味就跟悄无声息地爆破了一样,在家里弥漫开来。

    小糜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了,突然有种因祸得福的幸福感,以前,爹和娘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留给哥哥,好像她和姐姐是随便吃口野草也能长大的小牲口。

    看着小糜咽下最后一口鸡蛋,娘自言自语似的说一会又来了。

    小糜心里一沉,知道娘说的是项伟丽和她婆婆,每天上午,项伟丽的小叔子就会开着拖拉机把她俩送来,卸货似的,卸下就走,项伟丽和她婆婆就相互搀扶着跪在他们家门口。

    小糜没说什么,起身帮娘收拾筷子碗。娘又自言自语似地说:“也怪可怜的。”

    小糜把筷子碗收拾到盆里,吭哧吭哧的洗,凉水把她的手都冻红了。娘坐在饭桌旁不动,说:“人活一辈子都不容易,就得饶人处且饶人。”

    小糜把洗干净的筷子碗放起来,看着娘说:“娘我想回学校上学。”

    娘说:“小糜,你看她们也怪可怜的。”

    小糜一下子就哭了,说:“娘你就是想让我去派出所说刘海滨没逼我?”

    娘好像有点羞愧,说:“我就是觉得刘海滨他老婆老娘怪可怜的。”

    小糜说:“可真不是我愿意的,我没那么不要脸。”

    娘说:“娘知道你是个知廉耻的好孩子……”娘嘴一张一合的,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说找不到头绪,就絮絮叨叨说:“就一句话的事,你说了,刘海滨就不用坐牢了,他老婆老娘也就不用跪在咱家门口了,你姐姐也就能早点和小柴结婚了,你爹说了,等这事了了,咱家就不用种棉花了,娘就再也不会打着打着药就昏倒在棉花地里吓得你姐俩又哭又嚎的了……”

    小糜怔怔地看着娘,说:“娘,是不是他们家要给咱家钱?”

    娘羞愧地点了一下头。

    小糜的眼泪就滚滚地下来了,一下子,她就明白了今天早晨姐姐为什么会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也明白了爹为什么突然要去地里看麦子,因为他觉得自己没脸,也更明白了昨天晚上娘为什么要握着她的手睡了一夜,今天早晨为什么破天荒地给她煮鸡蛋,因为娘觉得对不起她……

    也就是说,那个风雨交加的噩梦一样的夜晚,可以给全家人换来好处,唯独没有她的份。

    8,

    那天上午,刘海滨的弟弟把嫂子和老娘拉来,卸下要走的时候,娘让他等等,然后,从兜里摸出存折,问项伟丽:“你说话算数?”项伟丽眼里就喷射出无数道亮光,说:“嫂子你问的是啥?”

    娘有些难为情,说:“就是让小糜去派出所昧着良心说谎话。”

    项伟丽说:“只要小糜承认海滨没逼她,是她自己愿意的,这些钱都给你。”

    娘也是个知道言语分寸的人,说:“不是小糜去承认你家男人没逼她,是去撒谎。”

    刘海滨老婆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说:“只要小糜说是她自己愿意的,咋说法都行!”说着,还拉着娘的手呢,就又扑通跪下了,捣蒜似的给娘磕头,刘海滨的老娘也磕头,白花花的头发,乱糟糟的,跟个白毛的鸡毛掸子似的一下一下地往地上砸,砸得娘心里酸溜溜的,赶紧拉着她们往上起,把她们拉起来了,才说:“空口白牙的,你给我个字据吧。”项伟丽说:“立啥字据啊,我这就告诉你密码,等从派出所出来,我就陪你去银行取出来。”

    娘觉得这样也行。就抹了一把眼泪,说:“要不是看你们婆媳两个跪了这些天,说什么我也得给我小糜争个公道回来。”说着,把站在大门里的小糜拉出来,抱着她哭,边哭边说:“就是屈枉了我小糜。”小糜不说话,别着脸,看自家门楼。刘海滨的娘和项伟丽就一齐拉着她的手,给她下跪,项伟丽说:“小糜啊,看在干娘是真心疼你的份上,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自始至终,小糜不说话,坐在刘海滨弟弟拖拉机上的时候,娘和刘海滨家的人都看着拖拉机前面的路,小糜一直别着脸,看路两边黄绿黄绿的麦田,一望无垠,好像随时要跳下去。

    小糜也知道,跳不了,因为娘和她坐一起。娘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一直攥着她的手,她试探着挣了几次,想把手抽出来,可娘攥得很紧,她越挣,娘攥得越紧,就不挣了,往下跳也不能,会把娘也拽下去的。要是家里没了娘,日子就没法往下过了,小糜都知道,她总不能自己不想活了,把全家也搭上。

    小糜又回到了柳河镇,路过学校门口的时候,学校喇叭里正播广播体操,透过学校的铁栅栏门,小糜能看见操场上的同学们正做踢腿运动,怔怔看着,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娘看见了,说:“小糜你还想上学是不是?”

    拖拉机蹦跶着过了学校,小糜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到了派出所,刘海滨家的人跑进跑出的,找准了人才把小糜领过去,然后,他们巴巴望着小糜,说:“孩子,你说吧,这会你一定要说真话,干爹对你好呢,哪儿能对你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是不是?”

    这是项伟丽说的,她几乎是哀求小糜了。

    小糜看看娘。娘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

    民警看看小糜,又看看刘海滨家的人,说:“周小糜同学,是你自愿来的吗?”

    小糜低着头不说话。项伟丽就哭着说:“小糜呀,你得说话,说实话啊,你在家不都跟我们承认了吗?”

    小糜抬眼,直直地看着她,不愤怒也不伤心,平静的像一湖水,好像在问,我们在家说好什么了?你为什么要撒谎呢?

    这是第一次,自从出事以来,小糜虽然恨刘海滨,但对项伟丽,还是恨不起来的,但今天她这么说,让她觉得阴险,比传说中那些阴险的后娘还阴险。

    娘好像感觉到了小糜内心的挣扎和呐喊,摇了摇她手,说:“小糜呀,听娘的话,这事咱今天就说这一回,以后再也不说了。”

    项伟丽也急急说:“对,小糜呀,咱就说这一回。”

    小糜看看娘,娘别过脸,看派出所门口,不对接她的眼神,说:“小糜呀,听话,说吧。”

    小糜觉得好像有双筷子在搅着她心脏里的肉,闷闷的生疼。她看着警察,慢慢说:“刘海滨没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警察在本子上记录下了这一句,又说:“周小糜同学,你知道你今天说的话的重要性吗?”

    小糜说:“知道,以前刘海滨是坏人,今天说完了,我就变成坏人了。”

    警察嗯了一声,说:“那……你能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再说一遍吗?”

    小糜抬头,望着天花板,看见一只胖大的蜘蛛,正在捆绑着一只蚊子,那只蚊子明知道自己已经不能活了,还在徒劳地蹬着腿。小糜觉得蚊子真可怜,像她一样可怜。就慢慢说:“那天晚上下雨了,刘海滨去学校门口接我,用雨衣把我罩在里面,让我搂着他的腰,车到了家,我还搂着他的腰……”

    她停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往下编了。

    警察说:“然后呢?”

    小糜说:“我看见北屋没亮灯,就问干娘呢?他说不在家,回娘家了。”

    警察边记边嗯,见她停了,抬头看她:“接着说。”

    “我就搂着他,不松手。”

    警察看着她问:“从前面搂着还是从后面搂着?他没推开你吗?”

    小糜说:“从前面,他推了,我还是抱着他,拉着他去了我屋。”

    警察问:“谁先脱的衣服?”

    小糜咬着嘴唇,呆呆地看着警察,说:“能不说吗?”

    警察说:“不行,这是作案过程,必须详细记录。”

    小糜说:“那我先哭一会吧。”

    警察没说话。小糜就走到墙根,蹲在那儿,脸朝着墙,张着大嘴,一下一下,磕头虫似的哭。娘也抹眼泪。项伟丽说:“小糜呀,别哭了,赶紧和警察同志说完就没事了。”

    小糜站起来,说:“娘,你们出去吧,我说的时候不愿意让你们听见。”

    项伟丽他们就拉着娘出去了,拖似的,嘴里说着:“嫂子,我们出去吧,让小糜说,当我们面小糜害臊呢。”

    娘回头看了一眼小糜。

    小糜说:“娘,我就这会害臊,我都臊得不想活了。”娘又哭了,说:“小糜啊,你这是挖娘的心呢。”小糜说:“真的,娘,我就觉得臊得慌,我怕以后你们也会臊得慌。”

    娘就明白了,眼泪汪汪地看着小糜,膝盖软软地打着晃,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或是跪下去,小糜知道娘心里也难受,就不看她了,低头走到门口,把娘他们推出去,关了门,望着警察说:“我开始说了,你记吧。”

    9,

    项伟丽说话算话,从派出所出来,就领着娘去银行把钱提出来存到了娘的名下。小糜没进去,站在银行门口,仰头看着太阳。太阳像无数根明晃晃的针,扎着她的眼睛,她也不闭眼,不躲避,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太阳看,想瞎了才好呢,她什么都不想看见,哪怕是一棵草都不想看。

    从银行出来,项伟丽哭着说:“我和海滨起早贪黑地干了这么些年,没成想都是给你们家扛活。”娘没文化,嘴又笨,讷讷着,有点不好意思,项伟丽这话让她听着不舒服,却又不知该拿什么话往回堵,就拉起小糜的手,要往家走。小糜对项伟丽说:“你们俩也不是为我们家忙活的,是为刘海滨的那玩意忙活。”

    娘被小糜吓坏了,想不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抬手就要打,说:“小糜你个小孩子家,嘴巴咋能这么脏?”

    小糜说:“娘,我嘴巴再脏脏得过人心吗?”

    娘就张口结舌地擎着手,收回来也不是打也不是,挺尴尬的。小糜说:“娘,走吧,我想去上学。”说着,就在前面走了,踢踢打打的,好像很不正经的样子。项伟丽嘴一歪,就哭了,说:“我就说么,我海滨不是那样的人!你看看,这么小就一身破鞋习气。”

    娘怕小糜想不开,追出去五六米了,但项伟丽的这话,也听见了,想回头和她计较,又怕小糜跑远了撵不上,只好假装没听见,追小糜去了。

    追到镇外,总算追上了小糜,娘一边喊一边去拉她的手,小糜矫捷得像小鹿一样,躲开了,娘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小糜,娘知道你生气,生气娘没出息爹没气性,可你想想,已经这样了,就算让刘海滨去坐牢也是这样了,谁还没个一时糊涂的时候?退一万步说,没犯混的时候刘海滨两口子也是真喜欢你,对你也真好,你就忍得下心把他关上十几年?”

    娘没文化,翻来覆去就这一套,想让小糜知道,事情走到今天,这样做,对大家都好。

    快走到庙子后村的时候,小糜突然站住了,问娘:“刘海滨家给了多少钱?”

    娘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的嘴,一下子就闭上了。小糜又问:“给了多少钱?”

    娘讪讪说:“你问这个干啥?”

    小糜说:“这是卖我的钱,我得知道。”

    娘生气了,说:“这孩子,娘啥时候卖你了?”

    小糜说:“卖了。”口气坚定,说:“我想知道。”

    娘就气气的,说:“这孩子!”铿锵地跺着冬天的大地往家走,小糜追上去,一把拉住娘的棉袄,说:“娘,我得知道我值多少钱。”

    娘生气了,恨恨瞥了她一眼,说:“八万!”

    小糜对八万块钱能干什么还没概念,只知道不少。她想,等哥哥姐姐和爹都在家的时候,她得发一场疯,因为他们把她卖了八万块钱。走到村口,娘拽了她一把,说:“低头。”小糜没听见,说:“什么?”娘有点生气了,恨不能拿手把她的头压下去了,说:“低头!”小糜说:“低头干什么?”娘说:“弄了这么丑的事,你咋还好意思抬着头走路?”小糜说:“我没弄丑事!”娘说:“还犟嘴?!小小年纪就让男人破了身,这还不够丑的?”

    小糜说:“又不是我愿意的!”

    “不是你愿意的也是黄泥掉粪坑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娘说着,让小糜低头,看着娘的脚尖走就行,只有这样,才显得她是个知道羞臊的女人,也知道让人弄脏了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了。小糜一万个不情愿,她就弄不明白了,明明刘海滨是坏人,对她做了坏事,她已经够委屈够冤的了,可娘为什么要让她在人前做羞愧到无地自容的样子?她不低头,娘的手就在后面一下一下得掐她,生疼,疼得她眼泪都掉下来了,觉得这疼比被刘海滨糟蹋的那晚上的疼还要锥心。

    第二天,小糜的老师来了,要和小糜谈谈,被爹拦住了,领进东屋。没多一会,爹就生气了,嗓门扯好大,连推带搡的把老师弄出了大门,咣地关在了门外!

    小糜趴在西屋窗台上,听见老师在大门外悲愤地大喊:“你们是周小糜的亲生父母啊!怎么能把对亲生女儿的犯罪当成生意去做!?”

    老师还喊:“你们的这种行为,已经毫无底线可言!也是犯罪!是对整个人类的犯罪!”

    小糜的眼泪,一下子就跳了下来。

    老师还在外面喊,说爹娘为了钱毁了小糜的人生。

    爹气鼓鼓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从墙角摸起一块半截砖,循着老师的声音往墙外扔。

    噗通一声,世界就安静了。

    10,

    等了好几天,小糜也没等着跟爹和哥哥他们发脾气的机会,她出事之后,哥哥每晚都回来,最后一次回来,就是娘打算带小糜去柳河镇派出所的前一天晚上,哥哥关着门,和爹娘吵了一架,当晚,就骑自行车回化肥厂了,再也没回来。

    姐姐还是每晚都回来,和小糜一个睡在炕东头一个睡在炕西头,大多时候,她看着小糜,一副不知要怎么说才好的样子。小糜总觉得姐姐的眼神里有可怜她的意思,挺不喜欢,就翻身,背对着姐姐。

    那些日子,小糜和爹几乎不说话,平时不说,在饭桌上脸对脸坐着也不说。有时候她在院子里正干着什么,就觉得后背上好像钉了一颗钉子似的,回头,就会看见爹皱着眉头,用带了些嫌恶的目光盯着她。她的心,就一个寒颤。爹见她回了头,就匆忙收回目光,好像伺机下手的杀人犯,被瞧破了苗头。

    娘对她好点,但不让她上街,她就在家看小说,有时候看着看着笑了,娘就皱眉头,好像很生气她还笑得出来!

    小糜在家闷得慌,要去上学,爹大发雷霆,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光火话,大意是她就是因为上学被人家糟蹋了,居然还想去上学!真是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爹虽然话少,可他就相当于这个家的皇帝,一言九鼎,他做了决定的事,谁都不能违背。小糜就不吃饭,一天不吃两天不吃,眼睛就像眼井一样地凹了进去。娘就哭着去求爹,说孩子就喜欢念书,你就让她去吧。

    爹就没辙了,但不不许她回柳河镇中学。小糜也不打算回柳河镇,狂风暴雨的中心呢,听说她去了派出所的第二天,刘海滨就放出来了。刘海滨放出来以后,对那个狂风暴雨的晚上发生的事,说什么的都有。有一次,姐姐下班回来哭了,还冲小糜发了脾气,说都是因为她,她也让人指指点点。姐姐生气的样子,让小糜觉得自己干了件让全家人颜面丢尽的事。

    11,

    小糜回学校念书了,去了柴沟镇中学,是小柴帮着托的关系。柴沟镇中学比柳河镇中学条件好,学生可以住学校宿舍也可以到镇上的亲戚朋友家借宿。小糜可以住小柴家,但姐姐的婆婆不愿意,说这个家要娶的是姐姐,姐姐还没进门呢,妹妹就先住进来了,让外人看了不好看。姐姐知道,婆婆是嫌小糜让人糟蹋过了,晦气,再就是小糜小小年纪就让男人破了身,总让人觉得她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邪劲,好像散发着糜香的沼泽,哪个男人离她近了,都会沾上洗不掉摘不干净的说道,婆婆不让小糜到家住,是怕小糜把自家名声弄坏了。

    小糜就住校了。

    柴沟镇中学的女生宿舍是五间大通间,上下床,一张挨一张的摆着成了上下两层大通铺的样子,学生的铺盖都是自己从家带的,上下床都要爬着上爬着下,所以,谁都不愿意住最外面的那张床,因为是进出的通道,每一个上下床的人都要路过。

    小糜的床在下铺中间位置,生活老师给安排的。开始几天,大家相处挺好,小糜也挺开心,觉得她终于可以忘掉柳河镇和那个叫刘海滨的男人了,可有天晚上,放晚自习回宿舍,发现她铺盖被搬到了最外边的下床。

    那是全宿舍最差的一张床,上铺的人都要踩着这张床才能上去。没那么多学生住宿,宿舍里空床不少,最外边的几张床都空着,现在,小糜的铺盖,孤零零在最外面的那张床上,和其他有铺盖的床之间还隔了两张空床。

    小糜看着她的铺盖,说:“谁搬我铺盖了?”

    大家各忙着各的洗刷,好像没人听见她的话。小糜就搬起铺盖,往她原来的位置去,却发现她原来的床上已经摆上了李秀兰的铺盖。李秀兰原来睡在她右边。小糜说:“秀兰你占我床了。”

    李秀兰就跟没听见一样,趴在床上看英语书。

    小糜就把声音提高了,李秀兰没法继续假装没听见,就放下书说:“大家都不愿意挨着你睡!”小糜咬了咬嘴唇,说:“为什么?”

    李秀兰就笑,她左右的同学,和她一起笑,笑得邪恶而又心照不宣。

    小糜就那么抱着被子站着,都打熄灯铃了,也不去最外面那张床,她想知道自己得罪谁了,为什么她们要这样对待她。

    灯熄了,李秀兰推了她一下,说:“你能不能别站这儿烦我,我会做噩梦的!”

    小糜趔趄了一下,一脚踩翻了一个盛满了水的脸盆。宿舍没有自来水,一到早晨,大家肩上搭着毛巾,端着脸盆和香皂盒一窝蜂似地往宿舍外唯一的自来水龙头那儿涌,抢起水来,脸盆撞的叮咣响,跟打仗似的,不少女同学睡觉前把洗脸水提前打好,就免去了早晨抢洗脸水的辛苦。

    小糜一脚踩翻了的,就是别人提前打好的洗脸水,冰凉的水,一下子灌到鞋子里,惊慌中,小糜一个趔趄,往后坐着跌倒了,又把另一个脸盆坐翻了,宿舍里丁零哐啷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没了睡意,翻掉的洗脸盆里的水洒出来,淹了不少人的棉鞋,有人从铺上打着手电筒往下照,然后尖叫:“哎呀!我的鞋!周小糜你淹了我的鞋!”

    照到床下的手电筒就闻声多了起来,住校的女生差不多人手一个手电筒,熄灯以后躲在被窝里学习用的。

    十几条光柱从床上射到地上,打到小糜惊慌失措的脸上。有人噗通从上床跳下来,拿起一只鞋说:“周小糜,你灌了我一鞋水,我明天穿什么?”然后推了小糜一下,挺用力的,刚刚站起来的小糜又一个趔趄。

    接二连三的,有人从床上下来,表达着对小糜水淹她们鞋子的愤怒,推搡她。有人说周小糜你真讨厌;有人说周小糜你真恶心;还有人说怪不得大家说你不是个好东西,你们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指使你勾引男人,讹人家钱……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越来越恶毒的话,还有人说他们的父母说了,要去找校长,让学校必须开除周小糜,因为她是破鞋、是道德败坏的女流氓,让她留在学校里只会带坏校风,把好孩子带坏。

    小糜倔强地说:“你们胡说,你们胡说八道,我没勾引男人!我没勾引!”

    有人说你亲自上派出所承认的!然后挑高了嗓门说她亲叔叔就是柳河镇派出所的民警,他亲自给小糜做的笔录,铁证如山,要不然刘海滨怎么能放出来?还有人说这不是现代版的农夫与蛇么,人家本来是好心好意地让小糜借宿,小糜非但不感激,还勾引了人家讹人家的钱!

    小糜大声地反驳,说:“事情不是她们说的那样,肯定不是!”

    可整个宿舍人声嘈杂,像炸了窝的马蜂,嗡翁的嗤笑,淹没了她的声音。再后来,黑暗中,有很多双手推搡着她,像推一堆肮脏的垃圾,把她推出了宿舍。

    小糜抱着被子,在宿舍外坐了一会,起身往家走,走到家,天已亮了,娘正在做早晨饭,听见门响,一抬头,就看见了失魂落魄的小糜,好像抱着自己的命一样,紧紧地抱着被弄得湿漉漉的被子。

    娘扔下烧火棍,站起来,一把接过她手里的被子,说:“糜啊,你这是又咋了?”

    小糜一声不响,眼睛也不眨,看着娘,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滚,爹听见动静,也从屋里跑出来,愣愣地看着小糜,问咋了?

    小糜说:“娘,我不上学了。”

    娘抹着泪点头,去接她手里的被子,说:“我糜不上学了。”爹沉着嗓子问:“怎么回事?”

    小糜说:“她们说我脏,不愿意和我一个学校,不愿意和我一个宿舍睡觉。”

    爹勾着脖子,看着她,跺了一下脚,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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