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鼠的告发,使庞蕴将此案原先不得其解的某些片段又重新回味起来。在魏府,魏吉夫告诉庞蕴,柳氏夫人是信洋教的,她在松江府长大,而松江府按魏吉夫的话说是洋租界最多的地方,有很多所谓古怪的想法在那风行,柳氏或许就受某些古怪想法的影响。她具体受到哪些古怪想法的影响,魏吉夫并没有告知。既然是古怪,想必与清国普遍的想法大相径庭。这些想法会不会引发柳氏某些古怪的行为?这是不可得知的事情之一。
另外,魏吉夫在《半闲堂文集》中大篇幅转述的那篇洋小说,里面的内容极其荒唐。什么贵妇人受浪荡子的引诱,抛家弃子去寻私情,最后落得殒命而终。魏吉夫用那么大的力气转述这样一篇小说,其深意大可寻味。这会不会和他的夫人有什么古怪的想法有关呢?柳氏其家族在清国的地下势力非常庞大,她的丈夫又曾为六品知县,算得上一个贵妇。所以,这条线索值得注意。
魏吉夫的一妻一妾在一年之中相继身亡,其中路氏死后复生已属可疑,现在陈阿鼠又来告发,柳氏也不曾死去,如按陈阿鼠所说,其行径分明就是诈死。魏吉夫的一妻一妾先后诈死,又以不同手段复生,这其中含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陈阿鼠看到的掘墓人黑斗篷,如果他所看为真,那么,那几个黑斗篷当为外国人无疑。外国人盗取诈死的柳氏和她陪葬的珠宝,极为诡秘,这条线索能不能跟那篇洋小说挂起钩来呢?
送走陈阿鼠,庞蕴给自己的座师三径先生写了一封信,交给仆役,吩咐好骑快马赶路,送去徽州座师的寓所。
三径先生原是户部侍郎,十七年前曾任江苏学官,庞蕴就是在他任上省试中的举。后来三径先生在户部为侍郎的时候,手下有几个滑吏敲各省到京城户部销账的公差的竹杠敲得实在过分了,老先生伸手要管,罢了两个闹得凶的吏员的差事。老先生本想他堂堂的一个侍郎,做件这样的有利国家的事,那是本分,也是无可非议的。没想到,他罢免的吏员全是柳承宗的徒子徒孙,这下得罪了在各部衙门盘踞甚深的柳承宗。
罢了两个库吏,三径先生仍意有不平。探知部堂有继续芟除的意念,户部的吏员骚动不安了。一日,部里帮稿上行走来通消息,说有一位贵人想和部堂见一面。三径先生问贵人是谁,帮稿上行走神秘地说:“部堂见了就知道了,是个贵不可言的贵人。”帮稿上行走是个城府很深的人,有传闻他结交了不少权势,三径先生不免忖度起他的传话,沉吟着,既不答应,也没拒绝。
帮稿上行走于是说道:“正乙祠戏楼这两天请来了永盛班演铁笼山,卑职在那有个包厢,请部堂大驾前往消闲。”三径先生虽不曾去过但知道正乙祠是个销金窟,往来的人非富即贵,永胜班又是个名戏班,等闲之人岂能在那消闲得起?他本有一句问话想要对帮稿上行走说:“这等富贵场所你是如何去得起的?”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帮稿上行走笑了笑,道声:“专等。”便告辞。
散衙后,官轿已快到家,三径先生突然吩咐道:“去前门”,轿夫再问去前门哪儿,三径先生说道:“正乙祠”。
坐落在前门外西河沿的正乙祠是座有年份的戏楼,楼高三层,原是浙商会馆,既气派又雅致。当三径先生的绿呢大轿一出现,候在门口的帮稿上行走立马颠颠跑来迎候。下了轿,三径先生将身站直,望着正乙祠。
帮稿上行走打着千说道:“时候正好,部堂大人随我来。”
三径先生问道:“你说的贵人,他人来了吗?”
帮稿上行走答道:“贵人命卑职候着部堂大人。”
三径先生有点恼怒,极力克制,说道:“贵人事忙,我就不候了。”说罢要回轿,帮稿上行走急忙赔笑说道:“来都来了,部堂大人不见上一面就走?”三径先生赌气说道:“架子这么大,不见了吧。”帮稿上行走说道:“大人若绝不想见怎么会来?来了又不见,岂不可惜?”三径先生气极反笑,说道:“是他要见我,不是我要见他。”帮稿上行走见部堂发怒,赶忙道:“是祖师要见部堂,请部堂略看薄面,稍候片刻。就来,就来。”这一忙乱,帮稿上行走就说漏嘴,将贵人的身份泄露出来。但言如驷马,追不回来,只得硬扛着等待三径先生的回应。
得知所谓贵人是各部办差吏员的祖师,三径先生有点出乎意料,却又似乎自己正是冲此人才来。他早就听闻有这么一号人,无品无职,非官非绅,然而上至六部,下至州县,能使神唤鬼,能力极大。只不过,操守低劣,为士类所不齿。三径先生不禁踌躇,见不见呢?见了,传出去可不好听,沾染了名声。不见,又好奇什么样的人能在胥吏这一行做祖师,真有偷天换日之能耐?
定了定神,三径先生豪气满怀地说道:“那,见见!”
跟着帮稿上行走进了正乙祠的楼座包厢,桌上亦摆好瓜果清茶,帮稿上行走请三径先生正位坐下,自己一旁侍立。暖场戏的锣敲响不久,楼梯上就有了响动。帮稿上行走对三径先生说道:“老祖来了。”三径先生不言亦不动,眼角看到帮稿上行走赶到包厢门外去迎。
随即,一位光着头中等个的清瘦中年人慢慢踱进来,后面跟着一帮侍从,拿豹皮坐蓐的,拿水烟袋的,拿细瓷茶壶的,簇拥着中年人。中年人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笙歌归院落,灯火上楼台。”进门一见三径先生,紧走两步,抱拳作揖道:“部堂大人,慢待了慢待了!”三径先生依然端坐,随口说道:“好一个白衣宰相。”中年人微笑道:“部堂,这里哪有白衣宰相,只有红顶侍郎。”三径先生说道:“既无白衣宰相,刚才的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可就有些僭越了。”中年人笑道:“部堂是在这两句诗上等我呀。”说话间,拿坐蓐的侍从就要将豹皮坐蓐安放在三径先生的旁座上,三径先生见他大大咧咧要跟自己平起平坐,鼻腔里嗯哼一声。中年人对侍从骂道:“亏你跟我多年,怎么看座都不会。”又转身骂帮稿上行走:“亏你在衙门当差,怎么摆座还这么没眼力介?”帮稿上行走挨了祖师骂,愤愤地咕哝:“好大的官威。”然后躬身对三径先生说道:“请部堂大人给祖师赐座。”三径先生声色不动,中年人对空座位抬抬下巴,侍从这才将座位移到下首,铺上豹皮坐蓐,在桌上摆上细瓷茶壶。中年人悻悻坐下,神色微有不快。
三径先生待中年人坐下,开口问道:“敢问尊驾大名。”
中年人站起来回道:“小民柳承宗,见过部堂大人。”
三径先生再问:“如何称呼?”
柳承宗回道:“只有贱名,没有字。”
三径先生轻轻地“哦”了一声,便不做声了。
柳承宗强笑着说道:“看戏,陪部堂大人看戏!”侍从们见祖师被羞辱激愤如此,便齐声“嗻”为祖师撑面,帮稿上行走也卖力地“嗻”了声。
三径先生在嗻声中拂袖站起,说道:“戏我也看了,无事告辞。”
柳承宗站起抱拳说道:“不敢耽搁部堂大人,恭送。”
说是恭送,柳承宗却一步也不挪动,那个将三径先生迎来的帮稿上行走也不作出送的样子,就这样让三径先生硬生生地独自离开。三径先生明白,他这下是捅了胥吏的老窝了,以后,只有与之死战,没有转圜的余地。
柳承宗虽然是个无品无级的吏员,而且已经役满赋闲,和一个平头百姓没任何区别。可是,清朝向来有与胥吏共天下的说法,柳承宗就是胥吏里被称为北柳南宋的北柳,又被叫做“柳祖”的人。各部衙门,各省各级衙门的胥吏,有一半是他的徒子徒孙。最让三径先生意外的是,他没想到所谓的柳祖竟然这么年轻,五十出头而已,就能做祖,而且是在胥吏这一行,当真怪异。
没多久,朝廷让三径先生负责核销淮军军费。户部那些员吏办得极其认真仔细,每天只核查一页账本,反复核算。淮军送来的账册堆积如山,这样算下去何时是了。朝廷倒是不急,也不催。可淮军那边等不了,主帅李鸿章给三径先生写了封信,云山雾罩之后提了句盼饷。可怜老先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忙得焦头烂额,仍催不动胥吏加快核算,被那帮胥吏牵着鼻子走,到头来,那笔帐还是越核查越糊涂,半年过去依旧无法核销,惹得淮军将帅怨怒,说是黄某人(三径先生姓黄)故意针对淮军,最终差点引祸上身。好在有军机胡中堂帮忙说了几句好话,户部也专门为淮军军费核销增加人手,不久前被三径先生赶走的两个胥吏竟得以重新回来。他也听说,为这次军费的核销,淮军到底走了柳承宗的门路,给了他十二万两白银的计费。柳承宗放出话,本只要十万两,但被三径先生耽搁,要加急,只能多要二万两。三径先生无计可施,含羞忍垢,总算将军费核算完了,还是得了慈禧太后的一句“办差不力”的评语。老先生几曾受过这样的惶恐,羞惭上书辞官,回了徽州老家。
经此一役,朝野一片哗然。柳承宗那一派胥吏打出了威风,各部各衙的命官们对待衙役无不心存小心,那些衙役也各个扬眉吐气,颇有趾高气昂之状。与此同时,朝廷忽然降旨,允许礼部此前的一个精简各部部役衙差的部议奏折,着礼部先行实施。礼部照旨辞退一批胥吏,才三个而已,礼部衙门即告瘫痪。各省各府各县需要表彰嘉奖的孝子烈士节妇呈文全部滞压,无人办理。于是有人嘲讽,即便是礼义廉耻也操纵在这班胥吏手上。
不出所料,礼部精简吏员的行动无声无息地停下,甚至,为了有效办理剿灭粤匪涌现出的忠臣义士以及赴难而死的节妇烈女的表彰,增收了一百六十三个书吏。胥吏这边风生水起,以至于在京城,随便一个国子监的老胥吏进戏园子听戏,班主,名角都要过去问候请安。比起宫里出来的当差太监,一点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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