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刚过完79岁生日,趁着我休息,想让我开车带他去他父母的坟上上柱香。
今天是阴天,天空有些黑云,好在上坟的时候没有下雨,整个过程很顺利,只是在除去坟头草的时候,岳父的手指被荆棘条划出了些许伤口,岳母急忙递过去纸巾,岳父则是用纸巾一按,像个没事人一般,给我介绍他的父母。
岳父很瘦,眼窝有些下陷,皮肤松垮着,脸上的褶皱看起来就像一层随意贴上去的豆腐皮,但他的腰板很直,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昂首挺胸,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将其击倒一般。
回程的路上,不知道是不是怕晕车,岳母一直在和我说岳父年轻时候的事情。我看向岳父,可他却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岳母的话,一直笑着,看起来极为和蔼可亲,这让我极其不习惯,因为他的脾气从来都没有这样好过。
想起我第一次和老婆回家见到岳父岳母,他们虽然笑脸盈盈,但我总能感觉到一些怪异的氛围。果然,我们没呆多久,老婆便急忙带着我离开,悄咪咪告诉我,她父母定然是在吵架。
这便是我对他们的初印象。
那时,岳父还是满头黑发,虽然瘦,但是精神矍铄。
那时他们一家还住在一栋三层小楼里,那是岳父退伍的时候,用退伍补贴自己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小楼。
小楼外有个院子,养了一条大狗,还养了一只猫,在院子的旁边,用砖石圈出来了两三亩地,每天早晨5点多,岳父便会起床,开始打理那块地。
岳父生我老婆的时候,年纪便已经很大,算得上是老来得子,所以很是疼爱女儿,但是他为人过于刚正,所以对很多事情都看不惯,也因此易怒。
我老婆时常很烦岳父的臭脾气,却也是没有任何办法,好话说尽也无用。索性从少女的时候开始,便躲着他走,只要他有发脾气的迹象,我老婆便会躲去里屋,任他发完脾气,才出来。
岳父不是农民,却是一个知识分子。
他读高中的时候,成绩很好,可他的愿望是去当兵,于是瞒着家里,报了兵役,还因此与家里吵了一架,原因是家里人认为知识才是根本,所以想让他考大学,而不是去当兵。不过后来他在部队里考上了军校,成绩优异,进了总参部。
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被打压,后被平反,终于专业,回了家乡当了个办公室主任。
当时办公室里的帐都是他管,在90年代的时候,各种乱帐满天飞,可是他的书生臭脾气,却让他情愿生吃俭用,却怎么也不去做乱账,也因此得罪了许多人。
所以在2000年以后,他想盖一栋小楼,也遭遇了不少阻碍。
不过那些峥嵘岁月,在他退休后,一夜之间消失了,他便也成了家中闲散的小老头,没事拉拉二胡,唱唱小曲儿。
他没什么朋友,只有几个知识分子唱聚在一起演奏,只是也常常闹些矛盾,不欢而散,所以他便也常常孤独得有些落寞。
那年结婚,我老婆把我拉到一旁说:“我爸给了这个数。”
我看她伸出两个手,吃惊说:“十万?”
之所以吃惊,是因为她父亲每天省吃俭用,前两年才还清了盖小楼的钱,这又是哪里变出来的十万元钱?
我老婆说:“就是这两年,家里除了吃饭,零开销,他存的,没想到是给我当嫁妆的。”
我再次看向那个老人,他在酒席上喝得满脸通红,一脸爽朗的样子,谁又知道他对自己是如何苛刻?
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地界,岳母决定就在餐馆里吃饭,我不由得看了一眼岳父。
他仍然笑呵呵的,仿佛什么都想开了一般。这样也好,他和岳母不吵架,家里便很太平。
“你一个人来过这里吃饭吗?”
这里本就是一个街边的大排档,岳母故意这样问,却也是种调侃。
“来过,我经常来这里吃饭。”岳父直着脖子说,好像受了委屈一样。
“噗嗤。”哪知岳母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你一个人舍得来这吃?”
“有什么不舍得?我每次来这就点一个菜,一碗饭,一碗汤。”
他看了岳母一眼,急忙又加了一句:“有时我还点两个菜的。”
岳母笑得更欢了,我也有些忍俊不禁。
我想起刚结婚那阵,老婆不愿意自己烧饭吃,便时常带我回家蹭饭。
只是每次看到岳父吃饭,我都觉得奇怪,他吃饭很少,便问岳母。
我只记得她当时告诉我:“因为受迫害的那几年,在山里开荒,吃不好,穿不好,所以亏了身子,转业回家的那几年,经常莫名其妙地昏倒在家里,后来是他自己读书,掌握了一些食疗的方法,才渐渐好起来的。他呀,现在吃东西都是数着数吃的,生怕吃得多了,身子又不好了。”
我惊异地看了看岳父,可他却什么也不说,便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岳父吃得少,做事却是不少,那时他不仅要打理一园子菜,还喜欢种些花草,时常给它们修剪。他最宝贝的,便是院子里摆放的一盆铁树,每次都修剪得有形有状,不让我们碰。
有一天我去了,看见那铁树少了许多叶子,左边大,右边小,便奇怪问岳母。
谁知岳母得意洋洋地说:“我剪的,漂亮吧?”
老婆看了,说:“妈,中午我们不在家吃饭了。”说完,拉着我便走。
后来听说他们连着吵了一个礼拜。
再后来,岳父便老了。
我和老婆结婚到第二年的时候,他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花白了起来,那时他最爱谈的话题便是“他用老年卡乘坐公交车的时候,还有60多岁的老头要我给他让座位”这件事,或许真有其事,但这件事一说便是一整年,直到年底,他终于不再说了。原因无他,便是终于有一个老头给他让了座位,他还因此和那老头争论了一番。
春节贴春联的时候,他定然是要自己上手贴的,他觉得我贴得不好,说春联一定要贴得工整,不能有丝毫歪斜,只有这样,这一年才能过得好。
我也不争论,便看着他扛着梯子来到门口,缓缓把梯子架好,又缓缓踩着梯架爬上去,一丝不苟地用他自己做的浆糊,在墙面上刷一层,捏掉没有搅碎的糯米,又接过我递过去的春联,比划个半天,终于找着了墙缝,用干瘦的手掌把春联拍到墙上去。
他喜欢在贴完春联之后,站在墙下看上半天,然后满脸笑意地说:“春联就是要这样贴。”
岳父还喜欢教我如何种些菜,如何施肥,如何打扫院子,如何将院外墙角的草除去。他总是说,家里一定要干净整齐,才繁荣昌盛,如果家里不收拾,不打扫,那么就破败了。
只是又过了一年,房子拆了,岳父岳母家搬去了公寓楼,住在高楼之上,却是用不着他每天再打扫了,我便突然有了种错觉,他似乎老得更快了些,原本还明亮的眸子,此时竟也是暗了几分。
他是从那时开始变老的吧,我这样想着。
我看着那个依旧数着菜的数量吃饭的老人,只是这一次他似乎吃得比以前要多了些,许是他数错了,又或者是他想明白了。
吃完了饭,岳母要去参加老年活动,我便开着车送岳父回家。
他突然问我:“你明天休息吗?”
我说:“是,我明天休息的。”
他又说:“明天陪我去爷爷奶奶坟上上柱香吧。”
我的脚不由得点了一下刹车,诧异地看着他:“爸,我们才从祖坟山回来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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