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阿妈泼掉刷锅水,溅起的水珠在月光下透亮。
“算算你阿弟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咱家穷,供不起两个娃上学。我跟你阿爸商量着,”她低头搓着手指,一言不发。
“反正女娃上学也没啥用,你就回来帮忙种地吧。”
她抬眼望了一眼石板上的青苔——那正被她阿妈的帆布鞋踩在底下的青苔。
青苔永远是青苔,即使被人踩到,曾发出过微弱的声音也根本,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到。
它永远不会长成一棵树。
她抬头看着那轮月亮,好美、好远。
“晓得了。”
她从麦地里抬起身,发现腰已经近乎麻木。麦叶蹭着她的脸,令她觉得奇痒无比,她转头将脸靠在肩膀上蹭了又蹭。
此时正是下午阳光最毒之时,她没有草帽——家里唯一的一顶在阿爸那。她觉得皮肤火辣辣的,阳光又让她睁不开眼。
有人将什么扣在了她的头上,她眼前的景物瞬间变得柔和可见。
她抬眼,发现那是一顶草帽——家中唯一的那顶草帽。
一群小孩迎面跑了过来。
她恍惚间看到了——
对面有个小小身影,突然愣住止了步。然后转身就跑。
她还来不及确定。她望着那个变小的影子。
怎么回事?这个时候,学校明明还在上课啊……
那轮月亮又挂在了天上。阿爸阿妈已经进了屋。
“阿弟……”她走近院子里那个小孩。
孩子突然转过身来指着她:“你,你不许说出去!”他的手顿在半空,放下不是,不放也不是。最后烦躁地挠起了头。“不,你去告诉阿爸好了!反正我也不想去那什么破学校了!”
她愣住了。
“那破书有什么好读的!”
你不想……
“我想跟阿牛他们出去玩!”
可你知不知道……
“你、你让我跟你们一起去种地也好啊,只要不念那……”
小孩不讲了,他看到她的眼泪一颗颗,一颗颗地从眼眶中流出。圆滚滚的,像极了天上的月亮。
“阿弟啊,你不可以不念啊……阿爸阿妈努力干活……就是要你能读好啊……你不可以,不可以不念啊……”
你知不知道……
“阿姐你别哭……我念,念还不行吗……”
我有多想……
村里来了个戏班,唱的是越剧。
她在台下,看着那出《盘妻索妻》,她望着台上梁玉书向母向友索要妻子的模样,忘了手里捧着碗,只记得鼓掌,用力地鼓掌。
碗碎了一地。
曲终人散。
她看到卸了妆的梁玉书走出来,他有梁玉书的温柔儒雅,又如月光一般干净,她不知怎的走了上去:“你唱得很好听。”
那人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
那双眼睛笑起来很好看,像弯起的月牙。
她发现在她的世界,天上只剩下月牙了。她喜欢极了。
她总是往戏台跑,去看那弯弯的月牙。
她开始注重自己的外表,总是注意把自己打扮干净,甚至拿出了过年才穿一次的衣服。
她买了新的碎花布回来,自己动手做条碎花裙穿。
裙子好了,晚上她穿在身上,打了盆水,对着水面细细整理起来。水面倒映出一弯月牙。
阿妈的帆布鞋丢进了她的盆里,溅起了水花,打碎了水面,和她的月牙。
自从她的月牙碎了,她便没有再去过戏台。
如今戏班要离开了,她穿上了那条碎花裙,瞒着阿妈去村口送他。
梁玉书还是温柔儒雅的梁玉书,还是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梁玉书。
可他不是会去索妻的梁玉书,不是会和妻子双双离家出走的梁玉书。
他是一弯月牙,一弯在天上,非常遥远的月牙。
他望了她许久:“裙子很适合你。”最后,哼起了曲子。
“笑的是,你瞒我、我瞒你,错过青春无处寻。”
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穿这条碎花裙了。
阿弟很争气,考上了城里的学校。
阿爸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地进了屋。第二天从城里拎回两条鱼。“煮汤!”他对阿妈说。
村里的人都来凑热闹:“啊呀你家儿子争气啊!”“将来肯定老有出息了。”“将来娶个城里媳妇,然后赚大钱哪!”
阿妈黝黑的脸笑得皱在了一起。
她听到阿弟在一旁嘀咕:“才不要。怎么好像什么事都被你们安排好了一样……”
那天晚上她在屋子后边发现了一棵树苗。
月亮悬在遥远的天边,洒下的月光将那些稚嫩的叶子镀上了银,在微风中摇曳闪耀。
她仿佛看到这棵树苗长啊长,最后长到了月亮上。
她猛地冲上去,双手握住那纤细的树干,一脚踩在树干上,一用力——
她颤抖着踩断了它。
天上没有一朵云,目睹一切的月将月光露骨地照在她的身上,无处躲藏。
“对不起……对不起……”尾音在月光中绕了个弯,最后怎么也找不着了。
“阿姐,你知道钢琴吗?”她摇了摇头。
在城里念书的阿弟,如今是个俊朗的小伙了。
阿弟很兴奋,他认识了一个老师,会弹钢琴。他在跟着他学钢琴。
她不知道钢琴是什么,只知道阿弟谈起时,十指有节律地动着。
后来阿弟带着她去见过那位老师,是位非常沉稳的青年。她突然想起了那弯月牙。
她吃惊地看着阿弟的手指在那黑白相间的木块上移动着,而这个黑色的大家伙居然发出了使人异常舒适的声音。
她突然发现阿弟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她下意识地搓了搓自己的手。
她望着阿弟的眼睛,啊,那眼里的光,恍惚那明亮的月光。
“阿姐,老师要走了。我想跟着老师一起离开,去更好的地方学琴。”
“我今天就回去跟阿爸阿妈说。”
不会同意的,她抬起头望着那未曾变过的月亮。
你看,它那么远。
阿弟被关进了柴房里,从外面锁了起来。
阿爸气得浑身在发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学琴吗?我早就跟人打听过了,那就是一堆木头!破烂!送给老子劈柴老子都不稀罕!”
“那不是破烂!”阿弟拼命地拉着门,企图打开。
“你这么多年书白念了吗!学那玩意儿有什么出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你回来种地!!”
“阿爸你开门啊!”阿弟用力地捶着门,门上的锁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喜欢,喜欢钢琴啊!我想学!”
阿爸的鼻孔里喷出了浊气:“你到底是想跟着琴跑还是跟着人跑,你真以为老子老糊涂了看不出来吗!”
阿妈在一边哭喊着“造孽”。
“不管你是想干什么!小兔崽子你听好,绝对不可能!”
她躲在屋内,抬起眼望着那一动不动的月亮,似乎这世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令它颤动分毫。
“你真无情。”
她悄悄地,不知说给谁听。
睡不着。
她从屋子里走出来,望着这被月光照得泛白的院子。
她转头望向柴房,不自觉地朝它走去。走到一半,又转身想离开。
“——阿姐?阿姐是你吗?!阿姐!”
“阿弟……”
“阿姐你帮我把门打开好不好?求求你了阿姐……老师他明早就走了……我必须去……”
不可能的阿弟,这是不可能的。阿爸阿妈不同意,我帮不了你……
我连我自己都帮不了。
她抬起头,月光照在她正值青春的脸上,可她的脸却如饱经沧桑。
“阿弟……月亮太远了……”
“阿姐。”柴房的门轻微晃着,让她出现了月光在颤动的错觉。“月亮它一点也不远,你都没有伸手勾过……”
“阿姐,我不甘心……连试都没有试过……你甘心吗?”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做的最大胆的事。
她在月亮下,抡起了阿爸劈柴的斧子,那斧子很重,可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也许,这么多年她的心,比这斧子重千万倍。
她一步步走向柴房,举起斧子,用尽了力气,仿佛是宣泄一般,重重地砸在了那生锈的锁上。
笨重的锁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连同月光一起颤着,回响在寂静的夜。
她突然觉得胸口轻了许多。
“快跑!”她朝着她的弟弟喊道。
阿弟急得连谢谢都忘了说,他冲出了家门,沿着小路一直跑一直跑,空中挥动的手被月光照得洁白,宛若一双翅膀。她看不见他了。
阿爸阿妈从屋子里跑出来,对着她又惊又气地叫骂。
阿爸的巴掌马上就要落下了,可又迟迟不曾落下。
她紧紧盯着阿弟消失的地方。
她喃喃,却又兴奋异常:“飞呀,飞到月亮上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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