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生春草
文/尚凝寒
弟弟给乡下旧屋装了个摄像头,可连到手机上,以供我姐弟三人每日察看父亲的生活起居。父亲七十七岁了,有高血压,执拗地不肯住在县城,于五年前回到那栋翻造于一九九四年的老屋。
摄像头正对着院子和大门,连带着可看到大门外的池塘之一部分。在即视的影像中,池塘早已大变了模样,称得上是面目全非,早已不是我童年和少年记忆中的池塘了。
推算起来,我已有十二年没回故乡的山村了,也已有近三年没见过父亲了。自三年前,在县城的医院里,陪父亲做完手术,我们便没有再通电话;这之前所通的电话也极少,但至少还是通电话的。
我和父亲的隔阂,完全是因为我的“不争气”造成的。“争气”与“不争气”,按家乡方言的意思,就是成不成功------“成不成人”,而这种成不成人就是富不富贵、耀不耀祖。很显然我是伤透了父亲一辈子的心的,不仅没能报答父亲养育之恩,还不时地接受父亲的救济,在父亲的眼中一直是一家灾民了。从前与父亲争吵的时候,父亲每次都说------“同村哪个人不混得比你好?”于是我便哑口无言。
在父亲手术期间,我俩都尽量不与对方说话,看起来有些冷漠,内心却都受着十分炽热的煎熬。父亲的火爆脾气,和他遗传给我的火爆脾气,那时候都已降温了,或者各自收敛,不再给对方与自己更大的生气。
但我实在没生过父亲的气,只是我从前不能忍受他生我气时的样子。父亲眼中的我,如那方永远改变不了的池塘,跟不上时代潮流了,不能像门前现在的池塘。
这池塘,修了两次。前一次花了三十万专项资金,砌了一大半的堤岸。池塘边本住着六户人家,修池塘的时候大概只剩下四户或五户了,因为父亲和邻居的另一家人不在农村,竟然没给我们两家的门口砌上石岸。后来邻居家在县政府上班的儿子和塆里另一位在县国税局上班的我儿时玩伴,又想方设法争取到三十万拔款,才将这大塘修得完整,且将门口硬化了道路。
这几年,高速公路通过我的山村,又在我村庄范围内修高速公路服务区,听说还要在我的村庄山头上建飞机场,许多人将户口重迁回农村。弟弟多次劝我,我都无动于衷,大概是我对这个山村中长大的下一代人及仍滞留在这个山村里的同一辈人有些许心寒,更有些许长久不见的陌生。
池塘已不是当初的池塘了,父亲却欣然能接受这些变化,而我呢?这个做了一辈子泥瓦匠,在省城也参与建造过三十三层高楼的人,一生都能接受建筑的更新换代,而我却仍然怀念那些老旧的泥土房子,和老旧的泥土池塘。
我更怀念旧时的池塘胜境,和那时的乡情------可感受得到的温暖人心。
在池塘和山村改造的过程中,许多人心都被改造过了,曾经浓浓的乡情变得淡漠,我都不知道如何再去面对那些可称为乡亲的人了。这便是我十几年不回农村的原因。
我所记得的池塘,远比现在的池塘优美许多,那是现实中早已消失的一册水墨画图,春景、夏景、秋景、冬景都那么美好。
“池塘生春草”,是李白极喜欢的大谢的诗,然而如今只剩下春草了。我所记得的池塘,周围有许多古树、花树,如今都荡然无存了。
在我家门口的池塘边,曾经有一棵合抱粗的古柿子树,在我父亲离乡后的十几年中,被人折腾死了,不在了。我家的几棵杏树也不见了,那时家家临塘都有杏树,如今也是荡然无存了,难道是因为砌塘岸的缘故?
池塘口那棵两千年的大柏树也死掉了,巨大的尸体还在,怵目惊心,塘埂外侧的三棵直径尺余的小古柏呢?塘埂内侧一排同样直径尺余的古柳呢?还有另一个塘角的大枫杨树呢?
庾信、桓温、姜夔皆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是他们见到树犹存的感慨,而我却见不到那些树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所幸还有池塘生春草,春草年年绿。李白、苏轼为什么一生都不回故乡?
古人近乡情怯,怕见物是人非,而我所见早已物非人非了。
弟弟从省城给父亲买回的鸽子和鸡鹅,越养越少,并不是父亲不会养鸡养鹅、不善养鸽子。鸽子在天上飞,尚且罹难,何况鸡鹅?
就连乡村的狗都快成野狗了,改了习性。从前的狗是只追兔子,不吃鸡,现在的狗都怎么了?
从前白毛浮绿水的池塘,燕子三抄水的池塘,杏花遥落的池塘,柳絮纷飞的池塘,如今只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无人解语我远方的情思。
田园将芜,胡不归?
2023/4/1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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