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腊月里的一天下午,元芬指着一只母鸡。一遍又一遍地对二娃说:“二妹呀!你摸,我这只鸡胸脯都平了(指鸡肥)。”二娃心里清楚,母亲太想喝鸡汤了。可苏霸王那一关实在是过不了。
二娃心里清楚,母亲时日不多了。于是思来想去,自以为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决定把鸡杀了,顿给母亲吃。 元芬惊慌失措:“天呐!你不要命啦?敢杀人家的鸡。”
“妈!没事儿,我都想好了。就说是两个娃儿调皮,把鸡弄粪坑里淹死了。我回家抓一只过来赔给他好了。”
元芬低头不语,二娃壮着胆子把鸡抓来杀了。鸡汤炖好之后,元芬看着碗里的鸡汤直落泪,她根本吃不下。
元芬一辈子缺衣少食,除了生孩子献三朝时(娃儿出生的第三天,用整鸡敬送子菩萨,给娃儿起名儿。)才能喝上一口鸡汤之外,平时做梦都不敢想有鸡汤喝。“那鸡汤多香啊!这咋就没那味儿了呢?”元芬难过着说。
二娃赶紧跑回家里,抓了一只母鸡过去作为赔偿。终究还是没能幸免。果然不出元芬所料,苏霸王断定鸡就是二娃故意杀死的。把二娃骂了个狗血淋头:“当我好骗?大冬天的,粪坑满满的,上面漂着干干的粪渣。鸡怎么可能掉得下去?”
元芬后悔死了:“唉~不该杀的,真不该杀的……”元芬伤心欲绝,就此卧床不起。浑身肿得越来越厉害,生活也无法自理了。两颊红扑扑的,嘴唇发黑,肚肥腰圆。连翻身都需要人帮忙了。
苏霸王心里很清楚,元芬时日不多了。便忙着给她置办寿衣寿材。按照当地的习俗,寿被、寿鞋是女儿的义务,二娃只好一一照办。
旧的一年过完,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当地习俗是大年初一在自家过,初二开始办拜年酒,各家一天轮流。元芬病情严重,二娃哪里都没去。与平时一样带着栗栗一起每天往返娘家和自己家。刘老幺父子带着一岁多的强强在外面行走。
正初五一大早,天还没亮。二娃刚刚做完一个梦醒来。梦里二娃与两个弟弟和小姨舅舅一起祷告求主神开恩,主神真的开恩了,母亲的病好了。身上也不肿了,行动也自如了,既不咳嗽也不气喘了。二娃高兴得不得了,在梦里开怀大笑,笑醒了。
随即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二娃翻身下床,抓了一件衣服披上。打开门一看,苏霸王手里拿一着电筒。焦急的说:“快,把娃儿叫醒,赶紧穿好衣服跟我走,你妈她去了。“二娃嘴角还带着笑容,大脑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听了苏霸王的话就像是中了闪电,随即打了个寒颤,往后倒退了几步。
苏霸王伸手拉住了她。二娃喉咙就像是被掐住了似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手在颤抖,嘴唇在颤抖。与苏霸王一起为强强穿好了衣服,哆嗦着锁上房门。苏霸王抱着强强走在前头,二娃晃晃悠悠跟在身后。平时5分钟的路程,二娃感觉走了好久。
元芬安静的躺在堂屋一侧的椅子上,眼睛半睁半闭。已然没了呼吸。尖嘴猴腮,眼窝深陷,枯瘦如柴。三娃与小四呆呆的站在一旁,现场静得可怕。
苏霸王把强强递过二娃手里,伸手为元芬抹了一下眼睛。边哭炒说:“元芬你快看,二娃和强强都来了。这下你可以放心地去了。你也受够,去了好,再也不用受苦了。我都想去,就是去不了。”
元芬一动不动,苏霸王接着说:“你大可放心,我跟娃儿们会好好的。”元芬仍然一动不动,却流下了两行眼泪。二娃一愣,该不会还没死吧?三娃与小四哇哇哇大哭起来。
二娃呆呆地立在那里,喉咙似乎被灌了铅,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双手紧紧搂住强强,强强使劲儿挣扎。
“你们还愣着做啥子?赶紧给你妈跪下呀!二娃,你把娃儿放地上,赶紧跪下给你妈烧纸。”二娃像个木偶似的弯下了腿,放下了强强。身子抖得厉害,使出浑身解数总算是跪下了。快给你妈烧纸,落气钱是随身钱,赶紧多给妈烧点儿。”
二娃手抖过不停,也不听使唤,纸钱根本就拿不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哭出声来,妈呀……“二娃满肚子的话想要对母亲说,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第一次下馆子的场景,偷吃母猪肉的场景,端着鸡汤落泪的场景;哥哥去世的场景,奶奶去世的场景,一幕幕清晰可见。”二娃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妈呀!女儿不孝!您带上我一起走吧!”二娃侧身就往一旁的桌腿撞去。三娃连忙抓住了她,姐弟俩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别哭了,意思一下就行了。赶紧烧纸,我去叫你小姨上来帮忙。”苏霸王开门出去了。
小姨元芳还没进门就已经哭得不成人样了:“我苦命的姐姐呀!你这一走,我可怎么办啦?娃儿们怎么办啦……”
天终于亮了,叔叔、婶婶;堂哥、堂嫂们都赶来了。元芬的眼睛始终不肯闭,给她抹拢好几回,都挣开了。身体也不僵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你就安心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小四我们大家都会帮忙照顾的。”
大家自发地分了工,苏大大与老四负责“出煞”,王大妈与刘二妈元芳等人一起为元芬换寿衣寿鞋。把元芬抬到铺好的席子上接了接地气后,装进了棺材里。有人负责去去亲戚家里报信。有人负责烧饭,有人负责采购,有人负责去请风水师,有人负责去请道士。
中午过后,人陆陆续续都到其了。为躲避火葬,当日下午6点钟就抬出去埋了。
大家忙得不亦乐乎,二娃稀里糊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元芳突然回过神来,问二娃:“咋没看见你家里的其它人呢?”二娃恍然大悟,眼愁着母亲就要上山了。丈夫和女儿还有公公他们都还不知道。他们出门时说是去七队刘老幺的姑姑刘孝珍家里。现在转去了哪一家,二娃不得而知。
二娃飞奔去到七里之外的刘孝珍家里。堂屋大门虚掩着,二娃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喊。刘孝珍抱着一个火兜不急不慢地从屋旁应声走了回来。二娃急急忙忙说明了来意。刘孝珍惊讶了:“他们肯定是在董河,你二姐家里。你沿着这条大路一直走,记得边走边问啰!幺儿……”
二娃转身又出发了,刘孝珍站在坝子边上目送二娃离去。
二娃沿着大路一阵飞奔,半小时之后来到董河。刘二娃站在坝子边上,老远就瞧见二娃火急火燎,便扯开嗓门大叫道:“二妹,你慢点跑嘞!当心掉到水田里。跑这么急,出了啥子事呀?”
“出大事了,他们人呢?我妈死了。” 说完哇哇哇大哭起来。
“好久死哟?”
“今天早上”
刘二娃转身跑回屋里叫刘老幺。刘老幺背着栗栗,刘三爷跟在他们身后。狂奔一小时后,终于赶回保管室。棺材已经抬到了门外,帮忙人正忙着往棺材上面绑夹杠(很粗的木棒)。
此情此景,元芳无数次对二娃说过的话又回响在了二娃的耳边——你妈的命真是比黄连还苦,小时候家里姐妹多,爹不疼娘不爱的。出麻疹七天七夜没沾一口茶水,把她一个人扔在屋檐下面的摇篮里。白天风吹日晒,夜里蚊虫叮咬。几岁就没了父母,她一个人带着我和你舅舅靠割草、拾狗粪给别人换东西吃。被人逼着舔狗屎钳子。下雪天河里结冻时,她一个冒着风雪到河里帮别人洗衣洗菜,手脚被冻得稀巴烂。嫁给你老爸更是受尽苦难,一天做到晚,吃没得吃,还要挨打挨骂。做月子都没得一天休息。只有献三朝(给娃儿取名)敬送子菩萨那天才能喝上一口鸡汤,每顿饭只有一个鸡蛋,收礼的鸡蛋都舍不得给她吃,通通拿去卖掉。每年分几十斤粮食,累死累活进几块、十几块工分钱,全部拿去建房子,建了几十次房子。全靠你妈熬夜捶稻草来养活你们,你哥哥就是活活被饿死的。只要一想到你妈,我就伤心到死。你妈这辈子就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
二娃没能守住母亲咽气,已经是伤心欲绝。盖棺材前的诀别,二娃又被错过了。就此与母亲阴阳两隔。二娃心里那个恨呀——我这是见了鬼呀?满世界去找他们,我找他们回来做啥子哟?二娃累得汗流浃背,通红着脸,哭得撕心裂肺。一咬牙,一跺脚,哭喊着撞向母亲的棺材。众人七手八脚将她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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