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场恶战后的平静。
众人七手八脚地抬了个人进了屋里来,那人仿佛已经没了气息,一个少妇模样的女子把他抱在怀中,一个年轻公子用发簪撬开他的牙齿,让另一个年轻女子好口对口地把一个红珠子送到那人口中。
重伤的人已经没有意识,珠子进了口中,几次都掉了出来,年轻女子顾不得许多,以舌为渡,又运了真气,硬是将那颗红珠子送入了他的喉咙深处,看着他吞咽下去。
他终于醒了,嘴里有血腥味儿,还有一丝胭脂的甜味儿,她的脸离他好近,仿佛触手可及,他轻轻唤了一声,“娇娜,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
娇娜仿佛已经累极,但还是露出了欣慰的一抹笑。
他又闭了眼睛,心里有些酸楚,看来,她又救了他的命,虽然,她从不是他的妻。
2、
孔雪笠如果没有遇到皇甫一家,怕是就挨不过那年冬天了。
彼时,他是一个最落魄的孔子后人,空有才学名号,身上却不名一文,远方挚友做了县令,知道他的窘迫,给他送信许他一个差事,结果,他到了这里,挚友却因为急病死了。
他没了差事,既没有办法在这里立足,又没有回去的盘费,若不是一座庙里的和尚看他实在可怜收留他,他怕是要流落街头了。
寺庙里有些抄写的工作,他每日靠着抄写换一口饭吃,前路迷茫,不过挨一日算一日,温饱尚且困顿,何以谈理想抱负?算了吧。
离他寄宿的寺庙百余步距离,有一所荒宅,主人家姓单,因为惹了官司家败了,全家迁徙到乡下去住,宅子就一日日荒凉了,他来回经常从那一处路过,从没见过宅院里面有人出入。
可有一日,他又经过这里,门中竟出来个美少年,少年十五六岁模样,身材削瘦,着装华丽,剑眉星目,含笑温柔,孔生在这一处盘桓许久,平日里与和尚们也没什么话聊,遇到这一个俊朗少年,自然有些惊喜。
少年将他客气地让进宅子里,这处宅院虽不是很大,但是进了屋中却是别有洞天,幕布都是名贵织锦,墙上多是名人字画,看得出这里住的,是富裕之家。
孔生随意拿起一本书,见上面的书名是《琅嬛琐记》,他想了一下,居然未曾读过。
读书人爱书成痴,他的欢喜落入那少年眼中,那少年就提议,让他留在府中教自己读书,孔生惶恐不已,不敢托大为师,二人便在一处以文会友。
在一起很久,孔生都没有问起少年的名号,他只以为,他住在单家,自然就是单家人了,直到有一次聊天,孔生问起,为何宅内有人,每日大门还要紧闭,那少年方才坦白,自己不是单家人,本姓皇甫,只是借住在此。
孔生知晓了,也并没有往心里去,二人每日形影不离,白日一起看书作诗,夜晚同塌而眠,很是亲密无间。
有一日,皇甫公子的父亲忽然造访,正赶上孔生早晨围着被子蜷缩在床上,也不以为意,反倒置办了衣裳鞋袜一众御寒之物,让他好好教皇甫公子读书。
其实那皇甫公子甚是聪慧,孔生觉得他的学问甚至在自己之上,只是,皇甫家的人都有一副好心肠,特意用拜他为师这个借口,留他在这里过冬吧。
冬日无趣,大门又终日紧锁,说是不想被人打扰。
男子在一处久了,熟稔了,玩乐也更放得开。
皇甫公子常常几天置办一次酒席,跟左右确认过老先生就寝了之后,就唤来一个极其美艳动人的歌姬,且歌且舞,一夜无眠。
孔生家贫,尚未娶妻,见了这个叫做香奴的歌姬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做美人,皇甫总是能够看透他的心思,便随口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答道,必定要如香奴一般花容月貌才好,皇甫听了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是少见多怪了,区区一个香奴就把你给迷成这样。
后来,孔生见了娇娜,才知道,确实是自己孤陋寡闻。
3、
孔生与娇娜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娇娜救了他的命。
那时候他已经在皇甫家住了半年多了,夏日炎热,皇甫公子和孔生二人就搬到了亭子里去住。
不知道是着了凉还是吹了风,孔生的胸前起了个桃子那么大的脓包,过了一晚上,长到了饭碗那么大,疼得醒一阵晕一阵,皇甫父子二人赶紧找了大夫来医治,却药石无效,眼看着这气越来越短,人越发昏迷。
皇甫公子急到,非娇娜妹子来不可了!
娇娜来的时候,孔生刚刚从无尽的疼痛中短暂清醒过来,他先是闻到一阵清香,仿佛是兰花香,后又感觉一束光照了进来,一个女子窈窕身影跃入眼帘。
孔生看着娇娜走近他,十四五岁的少女,身量娇小,尤其那腰肢仿佛不盈一握,肤色雪白,一双慧眼闪着好奇的光,没等娇娜开始医治,孔生只觉得看着她病都去了一半。
娇娜被孔生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低头把袖子挽起来,露出来一截手臂,给孔生诊脉,孔生便又看着那雪白的手臂。
片刻之后,娇娜安慰道,无妨,心脉的病可以治,只是这脓包太大了,非得伐皮削肉不可。
只见她从臂上拔下金镯子,往孔生的脓包上一放,那脓包就如同委顿了一般,缩小了不少,渐渐地穿过镯子,直至整个脓包都暴露在镯子的上方。
娇娜又从腰上解下一个小小的佩刀,刀刃薄如纸,贴着那脓包的根部,将一整个脓包都割下来。
脓包里包着一团紫黑色的血,床上也到处都是,若不是娇娜在旁,孔生怕是疼也疼死了!可是此刻,他却宁愿再多挨一会痛,才能和娇娜多相处一会。
娇娜背过身去,仿佛是从嘴里吐出了什么,回过身来,原来是一个红色小珠子,闪亮亮的,如同里面有一团火苗。
娇娜把这颗珠子放到孔生的创口上,嘴里念念有词,那珠子仿佛得了号令,一圈圈地在创口上滚过来。
那珠子滚了一圈,孔生觉得自己如同被置在火上烤,滚了第二圈,仿佛有人搔他的痒,滚了第三圈,遍身舒适清凉。
娇娜把那颗珠子召回去,又放回口中咽下,才舒了一口气,对皇甫说道,哥哥放心,孔公子已经痊愈了,众人一看,那疮疤已经没了痕迹,娇娜只浅浅笑着,便退了出去。
孔生的眼睛追随着娇娜的身影,他也踉跄地跟了出去,口里连连称谢,这身上的病是好了,这心上的病却落了病根,一颗心都跟着娇娜去了。
4、
不过,孔生并没有如愿娶了娇娜。
自他病愈后,每日里恍恍惚惚,无心读书,每次都能看清他心思的皇甫,却说要给他说一门婚事,孔生先是眼睛亮了起来,待他看到皇甫清亮的眼神,便懂了他说的并不是娇娜,回决道:“罢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皇甫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一则娇娜妹妹年幼,不适宜婚配,二则,尚在襁褓之中,便已经许婚给吴家,实在不能悔婚,你虽然对娇娜妹妹一见倾心,却与她没有缘分,一切都是注定的,你若听我一句劝,见见我的另一个妹妹,名叫阿松的,容貌与娇娜不分伯仲,年龄也与你相配。
看孔生似乎若有所思,皇甫说道,你如果因为一个无缘的女子断了天赐良缘,可是要辜负一生的时光了,孔生听了,便听从了皇甫,先看看阿松其人。
第二天,孔生与皇甫躲在暗处,看娇娜和另一个佳人远远地走到园子里,在一处凉亭下嬉笑,那佳人便是阿松,比娇娜年长一些,脸庞略显圆润,容貌与娇娜不相上下各有千秋。
孔生见了心里很是欢喜,回来便请皇甫帮着说亲。
亲事就定在皇甫家,红烛帐下,伊人含羞,孔雪笠此生无憾。
成亲之后不久,忽然有一天,皇甫公子伤感起来,说道,单家公子的案子告赢了,过段时间,便要举家迁回来,这所宅邸终究要物归原主,皇甫家只能一路西去。
孔生与皇甫这一年多相处下来已经是亲如一家,哪里舍得,听他说了要走,便要跟着一起走,反正现在大家也是一家人。
皇甫却摇摇头,说道,你还是回你的家乡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归宿,你的福道运道都在那里,看到孔生还有疑虑,又说,你放心,我一定将你和阿松平安送回去,孔生只是苦笑,山高路远,谈何容易。
待到了日子,打点了行装,皇甫父子带着一家人都来送行,皇甫老爹还赠了百两黄金给孔生做安家之用,娇娜在父兄身边,对着孔生盈盈一拜,说,姐姐,姐夫,一路平安。
孔生心中早已释然,虽没有姻缘,到底也是亲戚,日后常相见。
皇甫公子走到孔生与阿松中间,握着两个人的手,让两个人闭上眼睛,二人只觉得脚下一空,身体已经腾空而起,耳边风声作响,过了很久,听到皇甫公子说道,到家了。
孔生睁开眼,果真是自家门前,上前叩门,老母亲出来,看到孔生不但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这么好看的媳妇儿,喜极而泣。
待孔生想起皇甫的时候,早已一去无踪,不知离开多久了。
孔生不知道皇甫家的底细,但是隐隐觉得,仿佛不是同类,皇甫家始终是对他恩重如山,他心里想,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报答。
5、
孔生先是中了进士,携妻迁往延安府,松娘生了一个男孩,很是漂亮聪慧,起名叫做小宦,明明是好日子,可是,孔生性格太过刚直,得罪了御史,被罢了官,又被御史下令扣留在这里不让回乡,也是愁闷。
这一日,在一处荒野狩猎,对面过来一个少年,看着很是眼熟,对方也盯着他看,走得近了,才认出来,是久不见的皇甫公子,二人下马相认,都是悲喜交加,原来从分别后,皇甫家就迁入此地,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孔生自然要带着阿松和小宦上门拜访,阿松已经几年没有见过家人,娇娜也回娘家与他二人相聚,姐妹相见格外亲,娇娜更是抱着小宦爱不释手,娇娜的夫婿物郎也来相见,小夫妻俩看起来十分登对。
虽眼下不顺,但是能与皇甫家重聚,也冲散了孔生心下的愁苦,可是他发现,皇甫公子似乎总是心事重重的,他不放心,便深问几句,哪知道,他这一问,倒是问出了皇甫的愁绪来,孔生说道,当年受了你家大恩,正无以为报,你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皇甫居然召集一家老小,齐齐给孔生下跪,这阵仗可把孔生给惊了,忙问怎么回事。
原来,皇甫一家,确不是人类而是狐族,狐要修仙便得受了雷霆之劫,如今,全家都面临着这个风险,不管是娇娜还是阿松,都要承受,孔生若是愿意,就替大家挡了这个劫难,或许,全家都能保全,不过,毕竟生死攸关,如果孔生不愿意,那便带着小宦快走。
孔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岂能在这关头退缩?
他拿了一柄剑,守在门口,眼看着雷霆万钧,狂风怒号,他自屹立不倒,只是,身后的宅院忽然不见了,只有一片荒冢,中间有个巨大的巢穴,难道这就是狐狸洞吗?
他来不及细想这些,只牢牢地握着手里的剑,看着眼前的变化,风声雨声雷声,交织在一处,白天黑天已经不能够分明,一团黑色的雾气从远处过来,看不分明到底是什么,一直等它走近了才发现,那雾气后面藏着一个尖嘴长爪如同鹰隼的巨大的怪物。
那怪物仿佛知道狐族有难,要来趁人之危,一双利爪,直直奔着狐狸洞,抓了一个人出来,孔生一看,那衣裳颜色,不是娇娜吗!他心里一急,手里的剑乱挥乱砍,竟砍下了那怪物一只利爪,救下了娇娜,那怪物疼得嚎叫起来,一甩头就把他给扔出去好远,孔生的头碰在石头上,昏死过去。
6、
离天劫之日已经过去数日,孔生在娇娜的救治下已经痊愈。
娇娜为了救他,喂他吃下了自己修炼多年的内丹,保住了他的性命,自己也深受重创,恢复了许久,二人虽不是夫妻,却可以共生死,这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情感,超越爱情,高于爱情。
因为孔生的挺身而出,皇甫家得以顺利渡过天劫,但是娇娜远在家中的夫婿吴郎一家却被雷霆之灾灭门,娇娜知道了,哀哀哭了许久。
孔生一定要回乡去,因为家里还有老母亲,他跟皇甫父子提议,要带着全家一同回去,家里有的旧宅院,修葺一下便可以入住,既然是一家人,还是在一起才好,而娇娜既然已经无牵无挂孤身一人,自然也得跟着走。
一想到,以后的日子里,就能天天看到她,孔生的心中,便对未来多了几分期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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