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章节书中是以一种类似于回忆录(或者后现代启示录?)的方式展开的文章,对于历史小白十分不友好,所以我稍作整理,尽量按大家可以理解的顺序来讲一遍这个精彩的民初新旧之争。
林纾是谁?
相信大家对译著《天演论》的严复比较熟悉。与严复一样,林纾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一名翻译家。
林纾翻译过的我们比较熟悉的小说有小仲马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也就是《茶花女》,狄更斯的《贼史》(也就是《雾都孤儿》),莎士比亚的《凯撒遗事》,也就是《裘力斯·凯撒》,塞万提斯的《魔侠传》(即《唐吉坷德》)等等。从上面的译作中我们能看到法国、英国、西班牙的作家,那他是如此天资聪颖,能精通几门外语吗?
并不。林纾并不通外语,那他是怎么写出这些译作的呢?通过别人讲。这在我们现在看来总有一些浪得虚名之感,就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无意间发现了常温下的超导材料。但他在翻译界的成功也并非全靠运气。以前的文人写小说,都不肯署真名。林纾却肯。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民国期间他作为翻译家的名声还是享誉全国的。胡适就曾说:“林纾是介绍西洋近世文学的第一任”。
因此很多自媒体包括早期的杂志都喜欢拿林纾的“翻译小说家”的身份来做文章,以林纾的不会外文与翻译外文最佳的矛盾处激发大家的阅读兴趣。但是你以为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林纾的认同危机吗?当然不。
林纾除了“翻译小说家”这个身份外,他还有着另一个身份,是前清举人。我们在这里梳理一下举人在清朝社会中的身份。从下往上捋,秀才,举人,进士,其中进士前三是状元榜眼探花。虽然在我们学到的高中文言文中,举人似乎是个还不错的身份,但是放眼全国,这个身份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尤其是在与全国这么多人的竞争中。
是的,不过除了“翻译小说家”和前清举人这两个身份,他古文做得好,被很多人认为是清季(清朝末期)桐城文派的一个殿军。(殿军——殿后三军,第四名,但在这里是殿后的意思)。
好了,林纾的身份就介绍到这里。大家对林纾应当是有一定的了解了。前清举人、桐城文派殿军、“翻译小说家”。其实大家看林纾的身份,就会发现其中有一个非常严重的撕裂感。明明古文做得好,却又能引介西洋近世文学。要说硬性的评判标准,前清举人这个身份不够格,要说知名度,那可广了,他甚至还因为译书成为了京师大学堂的文科负责人。如果仅仅是这样子的话,或许用如今的比较就是一个没什么硬本领的明星,但是他却有更复杂的观点,而这观点是民国初期新旧之争的重要一环。
大家知道,在经历了科技和政治上的探索后,在民国时期,中国的知识界分子开始进行思想文化上的革新。这个时候林纾就成了一个守旧的靶子。
这样说听起来很奇怪?作为“翻译小说家”,他应当能在新文化运动中赢得新派的地位才对,而他的古文极佳、前清举人的身份,又可以让他在旧派中如鱼得水。如此左右逢源,不是甚好?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很多文章只会嘲笑一下林纾在新旧之争中的惨败,然后点题一下他曾经作为翻译小说家的光辉岁月,哀叹时过境迁,故事中又是一个才子的湮灭,点题,共鸣,很好,点击量很高。但是作为一个负责任的Pre,我们怎么会就如此敷衍了事,但是为了能让大家听下去,原谅我一直吊大家胃口)。林纾翻译或者说二次创作的小说,启蒙了胡适等新文化运动的一批人,但是这批在新文化运动中大展身手的人却反戈一击,纷纷来批评林纾的守旧。这是一个非常诡异的现象。不过这事情非常复杂,所以我们得慢慢来说。
为什么要批林纾?我认为这是被时代裹挟不得不去做的一件事情。这次新旧之争,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辛亥革命前后争夺北大控制以致全国的思想领导权这一大斗争的反应。过去是因为旧的不好,所以要新;现在则反过来,为拥护新来的西方民主与科学,要反对几乎一切的中国传统。“以西洋之长,以补中国之短”,但是“但见洋人之长,而未见其短,或讳言其短”。新闻哈人强调破坏的一面,这还是要从革命的心态去理解。胡适就说过:“今日所谓有主义的革命,大都是向壁虚造一些革命的对象,然后高喊打到那个字到的对象。”新文化运动的文学革命,在某种程度上亦是如此。其所攻击的八股、选学、桐城派,无一不是死老虎。《我的青春物语果然有问题。》中就有如下对白:最能让一个集团团结起来的要素是什么?(ここでクイズです)冷酷的领导吗?又装傻了你明明就知道。当然是敌人啊。
“为文学革命找到了革命的对象(null pointer exception)”.
此时的林纾呢,就觉察到了“古系之绝”即传统中断的危险,主张中国的古文不宜废除。林氏不欣赏新派,觉得他们名词新而“学不新”。虽然桐城文章也没什么用,但是作为艺术还应当保留。作为议论文,林纾肯定是需要论据支撑他的观点的,而他的论据呢,就是西方没有废除拉丁文,日本没有完全抛弃传统。
其实现在看来林纾的主张有一定的道理,现在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是很风行的,传统的手艺不能被时代忘记。但是在过去的社会,主张是不能被调和的,“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风斯下矣”,鲁迅也曾说“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因为了解这个特性,新文化人就不能去认同林纾的观点。
所以此时章太炎的弟子钱玄同就开始攻击桐城派甚至林纾本人。他在《新青年》上撰文大骂“桐城巨子,能做散文”,这就非常ironic。林纾最尴尬的地方在于,小说在古代是不如流的东西,而林纾正是借此知名四方,而如今他却想以名典大雅自重。但是他的文言文的文笔又在桐城派之下。这就好比一个明星靠着耽美火了但是又急忙甩掉这个看起来不那么光鲜的标签,不过除了耽美他又一无是处。在新派笔下,林纾仿佛是自己对自己倒戈。
林纾的身份认同危机就在这里,他的身份从非常割裂的“小说家”和“古文家”之间游移,而他这两部分做得都不够好,根本配不上他的知名程度。论小说家,严复不承认林纾为“译才”,因为林纾根本不识外文,而且林纾也不想要“译才”这顶帽子。但是林纾有时又跳不出小说家的思路。论“古文家”,正统桐城派又不认他,陈独秀说桐城宗师吴汝伦说过林纾“只能译小说,不能做古文。现在桐城派古文正宗马先生,也看不起他这种野狐禅(禅宗对一些妄称开悟而流入邪僻者的讥刺语。用以比喻似是而非之禅)的古文家。”但是呢,钱钟书的下了一番功夫后,发现林纾对古文非常重视,一般人看林纾的译文是古文,是因为它与白话文相对,或者说存在于白话文之前,但是林纾的古文却是另有所指。
新文化人甚至还指出林纾主张古文不宜废的文章,其本身的古文就做的不同来攻击林纾。这下子林纾真的是左支右绌了。
倘若林纾能躺平以一个小说家的身份正视自己,那还不会引来如此说口水,但是既然思出其位,以小说家而思为道统之代表,就不能放过他了。
林纾一直保持沉默。但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迎战,迎战的方式就是在小说里面映射新文化中的各个人物。没想到这引起了新文化人的大怒。《每周评论》中指出:“这竟是拖鼻涕的野小孩在人家大门上画乌龟的行径了”。因为林纾映射的一个人是蔡元培,而蔡元培是“翰林”,林纾只是举人。所以新文化人就开始灵魂质问林纾:“你配吗?你不配。”还称邻水“婢学夫人(婢女学作夫人,比喻刻意去学,却总不能像)”这里我们可以联系一下前几天的综艺《演员请就位》所引发的知乎热搜“如何理解陈凯歌对李诚儒说:「感谢诚儒老师如此笔挺地坐在一个并不舒服的沙发上」?”知乎网友也解析得很到位了“这是对人不对事,拿身份地位说事”。在这里同样可以套用。而且用新文化人旧日的等级观念来批判别人这也太奇怪了。仿佛一定要说,我排资论辈比你强,博闻强识比你高,总之你个垃圾有什么资格评论我。
后来林纾就认输了。林纾认错,有人想要人他“平反”,就指出林纾的主张虽然失败,但是不能完全推到他在文坛上的地位。但是实际上林纾的失败恰恰在于地位而不是在主张上。
林纾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但是从林纾背后所反映的,是民国初期的新旧之争。其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新旧之争并没有十分的纯粹。新旧双方都可以说是新中有旧,旧中有新。新旧的界限不明显、每个人的主张又十分矛盾。但无论如何,社会中崇尚“新”的风气业已形成。大方向是没错的。
但同时我们也能看到,林纾的失败很大程度上在于他旧派的资格不足,而这也凸显了“新人物”潜意识里的社会观念并不常新。新文化运动诸人有意无意间扮演着传统社会中“士”的角色,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其思虑和关怀也接近传统的“士”。他们对于纯“文人”,有着先天的不欣赏。
民国初年的“新”,虽然用了相当数量的西方招牌,也有不少西方内容。但第一,其西方招牌并不完全等同于那招牌在西方的原本意思;第二,其西方招牌下也包括了不少中国传统的“旧”内容。
回到林纾本人,我认为他有很有意思的特点,即在几种身份中不停游移,但无法获得认同。而在他身边发生的这一切的事情,就像是一场大型的闹剧。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很多很有意思的现象。甚至从中看到自己面临过或者正在面临的问题。你看,我甚至可以结合实事来丰富这个pre。在这一个层面,我认为林纾的认同危机是精彩的,因为他的危机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危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危机代表了我们很多人正在面对、即将面对的种种问题。希望大家未来在面对一些问题的时候不是先否定自我,而是看看否定你的对方他是不是把你拖入他的逻辑中去了。
我是很想把整个书抄一遍的,但是那样就太多了。考虑到时长我精简掉了很多内容。如果感兴趣的话,希望大家还是能多看看这本书,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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