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石板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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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过年，没有哪家不兴奋的。大人们脸上喜气洋洋，穿上最有面子的新衣，见面就双手抱拳一说一拱手：“过年发财，发财发财！”回话的也双手抱拳，不停地拱手：“年在你那里。过年发财，发财发财！”有的有事无事也上街，铁石板街本身就只有一百多米长，各家各户大人小孩都相互认识，尽是熟人，因此上街的人必得沿途打招呼，抱拳像鸡啄米似的左右前后乱拱。一边显摆着自己穿的新行头，一边打着哈哈，就没歇过稍。

娃们更欢喜，穿新衣服吃油炸浑水粑放鞭炮炸火炮斗鸡逮猫儿，不亦乐乎。“斗鸡”不是如字面那样用鸡来打斗。是把自己的腿抬一只起来，弯曲成膝盖向前的“武器”，架在另一只腿上，向对方冲击。

最安逸的，就是把“铁石板”这条街整得大红灯笼家家挂，春联对子户户有，每天都有戏班子在台上唱大戏，卖糖豆的卖年画的高声叫卖，耍狮子变戏法的锣鼓喧天。

明天就大年三十。小五妈一早就把放床上的簸箕端下来，翻找着前几天给小五剪裁好的衣服样，要把它“连”成衣服。

小五家只有一个灶头一个水缸一个碗柜一张桌子一张床。所有用的针线布料穿的衣服裤子都放在床上。常用的就放在簸箕里，再放到床上去。

小五的衣服裤子都是她妈自己剪裁好，然后用针线缝好，当地土语称为“连”好的。

小五五岁，正坐在一根小板凳上望着房梁。有一只燕子从外面飞到了梁上，进了燕子窝。

那时的泸州有数不清的燕子。它们密密麻麻地站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从铁石板、临江路一直排到澄溪口。燕子在每家每户都做了窝，没有燕子窝的家是不吉利的。

小五叫：“妈妈妈妈，看燕子看燕子！”

小五妈说：“不就是我们家那两只燕子吗！天天都看着的呢。”

小五惊喜的声音：不是不是...... 妈,是小燕子!有五只呢！

小五妈抬头一望，哟，真的多出了几只呢，也惊喜地说：“真的哦，是才孵出来的呀！真乖啊。”

小五: “是啊是啊!好乖好乖,小燕子,小燕子!”小五对着燕子叫。见燕子没有理睬，就说：“妈,它们不理我啊！”

小五妈回答: “它们听不懂你说话呢。 ”

小五说: “听得懂听得懂!那天那个燕子妈妈就对着我叫。我说,你饿了呀?我给你捉了好多小青虫放在灶头上的,你去吃吧。它听了,就真的飞到灶头上吃了。 ”

小五妈哈哈哈哈地笑：“真的呀?”

小五回答: “真的!”

小五妈说“: 那你就要好好地爱它们哦。”

小五: “是啊是啊,我就是爱它们呢。”

家就在铁石板街上的小伙伴三猪把脑袋伸进屋，怕惊扰到谁似的小声叫：“小五，小五。”一边叫一边招手示意小五出去。

小五对他妈说：“ :妈,三猪叫我呢,我出去玩会儿。"

小五妈 :“去吧,早点回来呀。 "

小五出门，三猪一把拉住小五，离开小五家门远一点，急速地问：“你听见那个声音没有？”

小五莫名其妙地问：“哪个声音？”

“就是那个卖药的老太婆叫喊的声音啊。”

“卖药的老太婆？”小五弄不明白。

“你还不知道啊？”三猪着急：“怎么还不知道呀！头几天，我们这条街上来了个老太婆，提着个滕包，到处转悠。大人们问她是来干什么的，她说是卖药的。四狗的爸打开她的藤包看，啊！哪里是卖药的呀！”四狗也是他们的小伙伴，不过他爸有钱，属于铁石板街上的大户人家，小五、三猪他们是住在街边角上的穷人。

“那是干什么的呀？”小五的心提了起来。

三猪继续急速地说：“那藤包里装着尖刀，钳子，还有用黄纸包的药。那黄纸上写得有咒语。那咒语一念，就把人迷昏过去，然后那老太婆就用尖刀破开人的胸膛，挖人的心肝。她是个妖婆！大人们叫她药嬷儿。 ”

小五吓得张大了眼睛。

“还有，自从那个药嬷儿来了以后，好多家里的燕子都不敢回窝了。”

小五吓得不敢听下去了。赶忙说：“”我要回家去了。”

三猪叮咛小五：“记住呀，别出门啊，我都要回去不出门了。”

小五回到家中，往他妈怀里钻。小五妈说：“呃呃呃，不要岔我呀，马上就把你新衣服连完了。”

小五说：妈，我怕。”

小五妈奇怪：“怎么啦小五，怕什么呀？明天就要过年了。”

小五没敢说怕什么，怕说出来自己还要被怕一次。就接着他妈的话问：“为什么要过年呢？

小五妈笑了，说：“一直以来就要过年呀，今年完了到明年，就叫过年。比如明天就是大年三十，过了明天晚上就过完了旧的一年，新的一年就开始了。懂了吗？”

小五说：“懂了。”

长大后小五才知道，年是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的恶兽。

每到年末的午夜，年就会进攻村子，凡被年占领的村子都遭受到残酷的屠杀，人们放爆竹贴春联、就是为了驱赶年的进攻。

中午饭小五只扒了两口就吃不下了，跟他妈说想睡。然后自己爬上那张堆满了杂物的床，把被子拉来蒙着头和脸，提心吊胆地闭上眼睛，脑袋里想象着那个老太婆恐怖的摸样：阴森的眼睛、魔爪一样的手、乌鸦一样的身影。小五越想越害怕。在被窝里叫；“妈，你来，我要你抱着睡。”

小五妈觉得奇怪，收拾好碗筷，揭开被子，把小五抱在身上，觉得小五有点打哆嗦。小五妈用手摸摸小五头：“咦，怎么发烧了呀？刚才都好好的。”

小五说：“我冷。”

小五妈抱着小五去把门关上说：“门关了就不冷了。”

小五家是没有窗户的，只有屋顶两匹“亮瓦”。门一关整个屋子就模模糊糊的了。

他妈到灶头上舀了碗米汤，一边喂一边跟小五说：“把这碗米汤喝了，喝完。睡一觉就好了。”

那个时候铁石板街上，不要说穷人，就是富裕的，都没哪个吃过药进过医院，得了病就熬着。

小五在他妈的怀中迷迷糊糊的不知躺了多久。迷糊中，小五看见他家的房门突然像被风吹开了一样，一个黑色的身影飘了进来。随着光亮涌进屋子。小五看见一个老太婆！

这老太婆穿着一件黑色的对襟棉袄，一条黑色的收脚棉裤，她的头发也是黑色的，疏得溜溜光，在后脑勺上绾了一个结。她的怀里果然抱着个藤包。

不等小五回过神来，也不管小五和他妈怕不怕，她走了过来。

小五妈问：“你找谁呀？”

老太婆轻声细语地说: “我看看这孩子，这孩子病啦。”

“她怎么知道孩子病了？”小五妈心里一紧，说：“我孩子.......没病呀。”。

老太婆依然轻言细语地说：“:病啦。来,孩子,让我看看。”

小五慌了，紧紧抓住他妈衣服。大声叫道：“我不看，我怕！”

这老太婆，就是三猪说的那个药嬷儿。她的胆好像不大，像被惊吓了住了 ，不再说话。

停了好一会儿，她抬起眼睛望着小五。正好小五也从他妈的怀里抬起头偷看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小五觉得她的摸样不可怕呀，她的声音也挺好听的呀。

老太婆的声音是温柔的，她不是本地的而是北方口音：“孩子，是不是头痛呀？”

小五没那么怕了，回了一句，“嗯。”

老太婆又问：“肚子也痛，是吗？”

小五：“嗯 。”

“口干，浑身无力心头发烧是不是？

小五继续回答：“嗯。”

“婆婆给你看看，看了就好了，好吗？”

小五居然忘记了怕，说：“好。”

老太婆似乎有点高兴了，连说：“好好好。来，别在妈妈怀里了，婆婆把你放在床上。”

小五妈反而有点担心了，说: “我自己抱,我自己抱!”

老太婆说：“放心吧,大嫂。”她把小五抱过来，放在床上说：“来,躺好。我看看你的手。”

她把小五手拿起来看了看说：“哦，有蛔虫呢。”摸了摸小五额头说：“哟，发烧得厉害呢。来，我把衣服给你解开。”

小五想起三猪说的，急忙说：“啊！不，婆婆，你要挖我的心肝呀！”

老太婆一听，笑了笑：“婆婆怎么会挖心肝啊？我给你点穴按摩，点了穴，按摩了就好了。”

她把小五穿在外面的棉衣扣子解开，对小五说：“你数数，我点一下你数一下。开始吧。”她的手隔着内衣在小五肚子上开始点穴。小五完全忘记了害怕，他觉得舒服，数着1、2、3、4、5。有时觉得发痒，还嘻嘻嘻地笑起来。

他看见老太婆手上戴着个镯子，奇怪地问：“婆婆,你手上戴的是什么呀？”

老太婆回答：“是镯子，好看吗？”

小五回答：“好看，有龙，还有个凤凰。”

老太婆把镯子取下来递给小五：“来,给你看看。”又说：“闻闻这个手镯。”

小五一闻，有点惊喜：“好香啊。”

老太婆说：“把眼睛闭上，我给你按太阳穴。”

小五问：“还要数数吗。”

老太婆说：“不用了。什么也不要想，也不要说话。”

小五对她一点也不害怕了，他看见她的手是白皙的，很干净。他感到从她的手中发出一股清香，这清香直透进他的五脏六腑，让他觉得好舒服。

点穴、按摩了一阵，老太婆说：“好了。小五，把镯子给我了，让我用它来刮你的鼻子。头还痛不痛？”

小五：“不痛。”

“肚子还疼不疼？”

“不疼。 ”

老太婆温柔地说: “好,叫叫我。”

小五叫: “婆婆。 ”

老太婆从藤包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对惊异不已的小五妈说: “大嫂，这是驱蛔虫的药，给小五每天吃一次，每次一颗，吃两次就好了。 ”

小五妈说:：“好.....怎么谢你呀?哎,我这只有一毛钱，你拿着。 ”

老太婆说：“不要给了，大嫂。你们那么穷，从进门起我就没想过要你们的钱。 ”

小五妈说：“不收钱你怎么过呀?”

老太婆回答: “能活下去的。记着给小五吃药,我走了。 ”

小五妈想起了锅里还有红苕，忙喊住老太婆，把锅里的红苕全部拿出来，装在一个米口袋里，递给老太婆说：“这些红薯，趁热吃吧。 ”

老太婆把米口袋向小五妈身上推:：“你们留着吃。给娃他爹留着吧。”

小五妈说：“娃他爹去年过世了，痨病，拖了三年。熬不住了。”

老太婆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五妈说：“无论如何你都要收下。”

老太婆说： “好,好,我要两个吧。”她从米口袋里拿了两个红苕。摸摸小五点头说：“谢啦。走了，小五，乖啊。”

小五说：“ 婆婆,以后你要来看我啊!”

老太婆说：“ 好，过两天我又来看你。 ”

第二天早上，小五拉了好些蛔虫。到中午吃过饭，小五爬上床睡了一觉，完全精神了。

下午，三猪又来了，还是把头从门外头伸进来，说：“小五，上街去好吗？街上已经闹热得很了。”小五说：“不吃饭就出去呀？”三猪说：“今天大年三十，吃年饭还早呢。”小五她妈也说：“要得，跟三猪一起出去看会儿热闹，吃年饭还早着呢。”

铁石板街上人山人海，大人们有的围着戏台看戏，有的围着茶馆听评书，有的围在商店、馆子柜台前买糖果卖烧腊，有的围成圈儿看耍狮子的耍杂耍的卖膏药的喝彩鼓掌叫好。

孩儿们在大人身子下东钻西窜，手里拿着芝麻杆儿麻糖片儿鸡翅膀鸭脑壳火炮儿追逐打闹。

小五和三猪手里没东西，嘴里也没东西，就到处看希奇。后来发现了一个打包谷花的，许多孩童围着看。有些大人提着包谷籽来，交给那个打米花的老头。那老头把包谷籽装进一个铁铸的厚厚的圆筒里，摇着手柄，让那圆筒在熊熊的炭火上翻动。不一会儿，惊天动地的一声“砰”，便打开那圆筒，白生生胀鼓鼓的包谷花便洒满一地。一小把包谷籽放进去，一大推包谷花洒出来，看得人心花怒放。三猪说：“小五，就在这里等着我。我家有包谷籽，我去拿来打。等着我哈。”三猪跑咚咚地回家，不一会便拿来一袋包谷籽，递给排着队的小五，等着打包谷花。

突然，人群涌动，听见一阵打骂声和嘈杂声。一群人围着一个老太婆，用竹竿打着骂着过来了。

小五一看，就是那个给他点穴按摩的婆婆呀！

拿竹竿打那婆婆的是四狗爹，他一边打一边骂：“这个疯婆子，硬说我家四狗有病，什么病什么病！要咒我们死呀？”

众人七嘴八舌地嚷：“就是呀，拿着个藤包往人家屋里钻 。这个药嬷儿，是要索命的呢！”

“是要骗钱的呢！”

“是要哄吃的呢 。”

”我家的鸡那天见了她，第二天就死了。 ”

“我家的煤油灯都点不亮了!”

“我家的燕子都飞光了!”

“打,打,打,打死她，打死这个药嬷儿。 ”

小五把装包谷籽的口袋丢给三猪，钻进人群，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对着人们大声喊道：“不要打不要打！婆婆是好人，昨天她给我看过病,把我医好了的,没要我们的钱!

四狗爹拉开小五吼道：“小孩子懂什么？别管他！ ”

众人叫道: “打，打到河里去.，推下河去。 ”

老太婆哭了，一手护着那个藤包，一手护着头 :“啊，别打了,你们别打了，我离开这里就是。”

小五又冲到那婆婆跟前，大声喊叫着：“你们住手!你们住手!”

四狗爹又去拉小五，小五朝四狗爹的手一口咬去，四狗爹大叫：“哎哟哟，你这小子,咬我呀?”

小五哭着叫着：“:我咬死你们，咬死你们，别打啦，你们别打她!”

人们的手没有停，有的还向那老太婆扔石块，老太婆把护着头的手腾出来护住小五，哭着说：“孩子，你躲开，你躲开。”

不知哪个把小五从老太婆怀中拉了出来。四狗爹对他说：“把这横娃拉到我家去，关在柴房里，不要让他出来。”那人把小五一直拉到四狗爹家，交给他家仆人关进柴房，又转回去钻进人群打老太婆去了。

小五在四狗家柴房又叫又闹，没人听见。

四狗爹是有钱人，充了这群人的头儿。大声叫：“把她打到河里去。这个年过得好呀，让她在河里过年。”

人们推推搡搡地把老太婆打到铁石板紧挨着的河边。把那老太婆赶进河里，不让她上岸。

天渐渐要黑了。人们不可能守在这里，大家都要回去过年呢。

有人出主意：“把那藤包扔进河里去漂起走，免得这药嬷儿妖婆再来害人。”

紧接着又有人出主意，把她手镯也拿来扔了，害人的呢！”

马上又有人喊道：“把她裤腰带儿解了，不让她上岸。”

真有一群人冲下河，夺了老太婆的藤包和手镯，奋力往河中扔，那手镯一声不响地就沉下去了。那藤包漂了不一会儿，也沉下去了。

有几个女人扯住那老太婆，解下了她的裤腰带。嘻嘻哈哈地也扔进了河里。

老太婆双手提着裤子，站在水里冷的发抖，呜呜地哭着。

人们兴奋地放放心心地离开了河边，回去赶铁石板大年三十晚上的年饭，还有烟火，大戏，还有好多热闹等着大家呢。

第二天，人们到河边，没见到那老太婆，据说有人看见那老太婆被河水冲走了。铁石板从此没有再见到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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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四狗第二天就发高烧，然后抽风，没几天就死了。四狗爹气得发了疯，整天站在河边，用竹竿使劲打着河水，一边打一边嚎：”四狗啊,回来啊!四狗啊，回来啊!”

小五长大后离开了铁石板在市电台工作，他难以忘记这件事。写了个广播剧，剧名叫《铁石板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