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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斜阳,努力地把西边的半边天,染成发光的鸡蛋黄,但温度还是低,路上行人竖起衣领,缩着脖子,低头匆匆前行。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树,在寒风中,被迫抖动着光秃秃的枝桠和残留在树梢的几片枯叶,给这清冷的天气送来一丝落寂。
歪脖子树下站着一位老人,七十来岁,中等个儿,身体偏瘦,花白的头发像小羊羔毛一样,在头上贴着头皮一卷一卷的,脸色比较白净,不是村里常见的古铜色,衣服也很周整。此刻,他正眯眼看着西边的天空,还不时地长长叹一口气。
“老高,你这是在观天象,那——明天天气咋样?”
来者也是一位七十来岁的老人,个头较高,身体微胖,四方的脸上全是肉,眼睛都被挤得只留一条缝。头发是经过美发店加工过的,黑得有点假。一说话,一口整齐的烤瓷牙晃眼。腰有点蜷缩。走起路来,脚尖一点一点先着地,踉踉跄跄的,感觉特别着急。他距离歪脖子树还有五六米,已经扯着嗓子大声吼了。
老高收回目光,撇了一眼来人,提高嗓门说:“老杜,怎么哪都有你?这寒冬腊月的,你不在家里猫(待)着,瞎溜达啥?”
说完,余光扫了一眼老杜手里拎着的几斤猪肉,不由地又叹了口气。
老杜顺着老高的视线,把猪肉举高说:“村东头的二娃刚宰的猪,喂养时全吃的是粮食,虽然比一般肉贵两块钱,但吃起来香,跟我们小时候吃的一个味。老高,马上就过年了,你不去割几斤?”
“就去。”
虽然老高回答说就去,但表情和行动表示着不想去。
“老高,后天就是最后一个集(腊月二十六,赶集的日子)了,咱俩什么时候出发选羊去?”
“我想想。”
“这有什么可想的,错过了后天,今年可就没集了。去年你没回来,我一个人去的,可不得劲了。”老杜停顿了一下,又开口了:
“你儿子和儿媳妇,什么时候回来?”
听到这,老高抬起眼皮狠狠地瞪了老杜一眼,说:“我儿子和儿媳妇什么时候回来,还需要向你报一下。”
语气里的怒气,遮也遮不住。
“老高,你这就没意思了,我是关心你。村西头老李的儿子和儿媳妇就不回来过年,你说就他老俩口过年,有啥意思……”
“你关心我?你把这句话说出去,让村里人听听,谁会相信?”老高提高嗓门打断了老杜即将开始的长篇大论。
“你呀——”老杜摇了摇头,拎着自己的肉,在村头转了个弯,回家去了。
看着老杜渐渐走远的身影,老高在心里埋怨自己:干嘛这么大的火气,人家老杜也是好心,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在省城时,自己不还梦过人家好几次吗……眼瞅着后天就是今年最后一个集……
是呀,每年的腊月二十六,最后一次逢集。老高和老杜总会结伴去集上选一只自己最中意的苏尼特羊。这种羊号称“肉中人参”,鲜嫩多汁,无膻味,肉层厚实紧凑,高蛋白,低脂肪,肌间脂肪分布均匀。
然后再一起拉在屠宰场宰杀。羊肉呢,大部分分给自己的几个女儿和亲家包饺子。剩下的羊骨架和羊杂,老高和老杜会收拾整整两天。
老高老两口先把羊肉、羊骨架、羊杂大洗几次。然后把羊肉、羊杂放一个锅内煮,可放些葱姜等,(不宜放大料,串味),等羊肉、羊杂煮熟,捞出切成片,备用。
再把羊骨架放锅里,加满清水,开火熬。熬一个小时左右,把漂浮在上面的一些杂质舀出去,这时的汤就比较纯净了,放些葱姜,继续熬。什么时候熬的汤成乳白色,像牛奶一样就可以了。熬汤一定要舍得花时间,并且用柴火熬更好。每当这时候,老高总会搬出家里常年不用的一口大铁锅,坐(放)在灶台上,灶下是烧得正旺的柴火,熬羊汤。
不久,香味开始在窑洞里打转,然后顺着门缝溜到村子的上空,招引得前村后院的狗,都在家门口转圈。
等到正月里,孩子们一起床,老高俩口子把切好的羊肉、羊杂放在碗里,再放些葱花、香菜和适量精盐,然后把熬好的羊汤趁热倒入碗里。好了,一碗色泽乳白,口味鲜香醇正的羊肉汤就做好了。配上过年前自己家里纯手工炸的麻花,那味道真是好极了。如果喜欢辣椒,还可以放些辣椒进去。
也许在清洗和蒸煮的过程中,融入了浓浓的感情,全家人都说,老俩口子做的羊汤比饭店里买的好喝。因为这一句话,每年过年前,老俩口买羊,做羊汤的行为,坚持十多年了。
但今年,老高提不起一点买羊的精神。原因是,儿子昨天晚上打回电话说,孙子才一岁多,不想长途跋涉。再说家里一年也没住人了,怕孩子的身体受不了,今年大家就分开过年,老高和老伴在老家过,儿子一家四口在省城过。
接到电话后,老高一夜都没合眼:真的是因为孙子小怕冷吗……儿子房间的火从他和老伴回来的第一天就点着了,二十四小时不灭……难道是因为自己和老伴早回了一星期,儿媳妇不满意啦……按理来说,他和老伴应该等到儿媳妇放年假,一起回来。但最近几天,不知道为啥,天天梦里都是村头的那棵歪脖子树,还有总是和他唱对台戏的老杜……
老伴看他着急的样子,就和儿媳妇商量。最终结果是:儿媳妇请了一星期的假,提前开始放年假,接手照看十岁的孙女和一岁多的孙子。老高和老伴在儿媳妇上岗管孩子的第一天,就拎着包直奔火车站,深夜到达自己的小县城。
在大女儿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趁女儿女婿都去上班了,不辞而别回到了自己日夜想念的小山村。不不辞而别不行,大女儿闲置的一套大暖房已经收拾出来了,早就说让老高一家过年住,理由是村里的房子一年没住人了,早冷透了。
回来还住没有人情味的楼房,那还不如不回来。老高和老伴想法一致。
你还别说,小山村的空气呼吸起来,比省城舒服多了,一定是含氧量高。在省城给儿子照看了十来年孩子的老高,文化修养也提高了,含氧量都知道了。
腊月二十五的下午,老杜又登门了,这是老高回家,老杜的第三次上门。从前巴不得乡亲们都来串门的老高,如今一听见大门响,心里就烦,尤其烦老杜。
老杜呢,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一进门打了声招呼,然后把鞋脱了,就上了炕,盘腿坐在炕中央。
老高嫌弃地撇了一眼,说:“我让你上炕了吗?”
“我不上炕,难道站在地上,让你坐在炕上和我说,公平吗?”
“哼,还洋气地说公平,你有什么事赶快说?”老高语气不佳。
“老高,你莫不是有什么心事?昨天我就发现你不对劲了。”老杜向老高挪近了一点说。
“有什么不对劲?”
“你不说就算了,对我还保密。明天就是二十六,最后一个集了,你到底还去不去买羊?”这是老杜此行的目的。
“再想想。”
“还想?”突然,老杜眼睛一亮,眉毛都抖了几下,又向前挪了挪,盯着老高的眼睛说,“难道是你儿子和儿媳妇也不回来过年了?”
“谁说的?”老杜的话音还没落,老高就吼了起来。
“一定是。”老杜这下胸有成竹了,摇着头说:
“你一说谎话就加大音量的毛病,总是改不了。罢了,我回头给你儿子打个电话。就一个儿子,还不回家过年,让村里人怎么看你老俩口呢?”
老高动了动嘴唇,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俗话说,最了解自己的是对头,这确实没错,老杜绝对是老高在村里唯一的对头。
俩人从穿开裆裤就在一块玩,两家的老屋相邻。谁想到搬新房后又是前后排,老高的后窗户直接对着老杜的大门,平时有什么事,俩人趴在窗户上就沟通了,虽然大多时候,沟通的音量让人感觉在吵架。
这么长时间的渊源,大多数人都会演变成知己。但老高和老杜变成了对头,并且是大对头,无论干什么,都想压对方一头。
比如儿时争着吃第一口野果,争着当孩子王……
再比如结婚。老杜家就老杜一根独苗,爸爸还是乡里干部,条件比较好,23岁时就结婚了。结婚后的老杜在老高眼前得瑟了两年,整整两年,直到老高25岁结婚为止。
下面这件事上,老高赢了。老高的新房子是上世纪80年代,全村的第一座砖房子。房顶合拢的庆祝宴上,老杜喝得满脸通红,嘴里喷着酒气说,不用一年,我也住新房。八个月后,全村的第二座砖房子建起来了,主人是老杜。
到此为止,两人一比一平手。
再说老杜的老婆,特别争气,一口气生了三个大胖小子。老高呢?前四个都是闺女,最后一个才是小子。
老高还记得,在儿子出生前,老杜总是摆着有意无意的口气说,实在不行,就抱养一个吧!总不能让老高家没有上坟扫墓的。最后的结尾总是回到,我家那三个小子太能吃了。炫耀的语气,让老高气得牙齿都咬紧了。
等老高有了儿子,两人又开始比孩子的学习,孩子的工作。老杜的三个儿子比较大,先后都有了正式工作,老杜在村里走起路来,都是腆着肚子昂着头的。老高没有少说,不看路是容易摔跟头的。老杜依然我行我素。老高那个气呀。
老高的儿子也比较争气,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还娶了一个城里媳妇。这个城里媳妇也特别争气,头胎生了个女儿,十岁了,二胎生了个小子,刚一岁多,给老高家漂漂亮亮地写了一个好字。去年小孙子才两个月,老高一家都没回来过年。本来打算今年让小孙子回家认认祖宗。
这个愿望还能实现吗?希望老杜能说服儿子和媳妇。老高从来没有哪一次这么真心希望老杜赢 。
腊月二十六,太阳也许知道这是年前最后一个集了,人们需要采购过年物品,照耀得特别热烈,到处都是明晃晃的阳光。在这暖心的阳光里,还有两只喜鹊飞上老高家的屋檐,冲着院子直叫唤。
在喜鹊的叫声中,老杜的大嗓门响起来了:“老高,赶快准备,咱俩去集上买羊去。”
老杜就是这种德性,知道老高最想听什么话,就是不说。
老高盯着老杜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老杜也知道老高的德行,不就想知道儿子是否回来的确切消息吗?自己的态度还不明显吗?你儿子不答应回来,你有心情挑羊吗?我能叫得动你吗?我犯得着空跑一趟吗?
老杜也盯着老高不说话了!
俩老头的眼睛瞪得都像铜铃,互相盯着,谁也不先开口,只有呼吸这一噪音在窑洞上空盘旋。
“娃他叔,你打电话了吗?小平(老高儿子)和媳妇回来吗?”老高媳妇赶紧出来和稀泥。这一辈子,这样的时刻太多了。这俩倔老头子!
老杜把目光移过来说:“娃他婶,你看我这记性,昨天晚上就给小平打电话了。把咱农村的礼数唠叨了一遍,至少唠叨了半个小时。”
说到这,老杜停了下来,又把目光转向没有改变动作,但竖着一双耳朵听着的老高,并且把“半个小时”加重了音量。
“结果呢?”高大婶着急地问。
老杜收回目光,努力咳嗽了几声,才说:“孩子是好孩子,特别听人劝,很通情达理,不像有些人。孩子说三十放了假,他们一家就回来。还托我转告你老俩口,我怎么就忘了呢?”
“哼,你会忘?”老高哼着说完,转身去找自己出门的大衣。
俩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门口停着老杜那辆上了年纪的三轮车,车身已经看不出曾经的颜色,成了铁锈色。车把手上的皮套也不见了,被老杜用布条缠绕成皮套的模样。
老杜坐上去启动车子,可它跟老头子似的,咳咳几声颤抖几下,没动静了。老杜毫不气馁,连续又重复操作了几次,三轮车开才嘟嘟嘟地正常启动。
老杜的大儿子跑着步赶来抗议:“爸,我今天没事,开我的小货车跟您二老去买羊吧。深冬了,您这三轮车,不容易发动。”
“不用,我俩人想自由些,你该干嘛就干嘛去。”老杜说着,加足马力,出了巷子口。
大儿子看着老父亲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苦笑了。
三十分钟后,老杜把自己的“老伙计”停在老城墙跟下,与四个轱辘的小轿车一样,占着一个停车位。
与三轮车相隔三四米的老城墙上是一壁枯萎的爬山虎,虔诚地攀附着,褐色的枝蔓还是弯弯曲曲向上的模样。数得清的枯叶,风一吹,旋转着轻盈飘落,落到老高身上。老杜看见了,用两根手指夹起,移步到旁边的垃圾桶,扔了进去。抬头向老高招招手,拔腿转向城西的方向。
老高紧跑几步,伸手一拦,说:“去城东新建的综合家畜交易市场。”
“不,去城西,城西熟悉。”老杜摆摆手说。
“城东的市场规范,羊数量也多,挑选余地大。”
“城西的人都是熟人,放心!”
……
废了十多分钟唾沫星子后,俩老头开始石头剪刀布,最终老杜胜出,只见他一仰头,率先迈步。
城西是老城区,无论是街道的宽度,还是楼房的高度都不能与城东的新城区相比。进入腊月后,本来就狭窄的道路两旁被卖自己家里蔬菜的农民和贩卖瓜子、糖果的小商小贩,挤得只能过一辆汽车。当然,现在汽车肯定过不去,全是老头老太在东瞅瞅西看看置办年货。此刻,最多的货品是对联,一家连着一家,映红了半条街。
俩老头跌跌撞撞一路挤过去,打招呼声不断。
“老高,回来过年啦。”
“是呀,你的身体还是这么硬朗。”老高回答。
“儿子,媳妇都回来吗?”
老高歪头看了老杜一眼,才敞亮地回答:“当然回呀,过年哪能不回家。”
“老杜,这次又想买啥?”
“羊。”老杜简短地回答后,扯了扯老高的衣袖,朝集市的西北角眨了眨眼。
俩人很有默契地向正在咩咩叫的羊群走去。
一看生意上门,卖羊的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打招呼,同时不忘推销自己的羊。
出现在这儿的人大多不是贩羊专业户,只是小打小闹养几只,过年时出手,赚些钱,让年过得肥一点。并且都是方圆几十里之内的农民,彼此都熟悉。
“老高,看我的。”
“老杜,看我的。”
俩老头此时的行为像商量好一样,不停脚,不搭话,继续左瞅瞅,右看看。
忽然,只见俩人的目光落在了同一只羊身上。俩人同时发力,大踏步冲上去,一人抓着羊的一只角。
“我先看到的。”
“我先抓着的。”
这可乐坏了卖羊的人,马上开口:“你俩也别争了,谁出的价钱高,就归谁。”
“不,找好两只,再谈价钱。”俩老头不约而同地说。
有好事者,早已经参考这只羊,送过来一只。俩老头,回头一看,彼此再一对眼神,点了点头。然后齐齐转头对羊的主人说:“就这两只,出个实心价?”
“30元一斤。”
“26元。”老杜还价。
“30元,真不能少了。”
老杜没有搭话,转过头看了老高一眼。
“就26元,不行我俩就去新城区看看。”老高佯装转身。
“28元,是看在你们俩一次买两只的份上。”
老高看了老杜一眼,老杜眨了下眼睛。
“好,成交!”老高说。
二十分钟后,老杜的三轮车上载着老高和两只羊,向城外的屠宰场而去。在羊不停的咩咩声中,老高仰着脖子大声地说着什么,老杜重重地点了点头。身后的阳光,给他们镀了一层暖暖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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