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作者: 一半个一 | 来源:发表于2021-12-29 20:03 被阅读0次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主题【一路同行】

    腊月,五点多,外面天还蒙蒙亮,我就听到我家院子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是我爷在杀猪。

    隐隐绰绰传来几声小孩放炮的响声,我突然就没什么困劲儿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我知道,再过两天就过年了。

    我妈看我早上起得早,就打发我去帮我爷一块儿宰猪。清早的空气真是又冰又潮湿,我吸了口气竟觉得有点辣鼻子,猛地一酸,冲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但是外面再冷,都阻挡不了我喜气洋洋过大年的快乐。

    我兴冲冲地凑到我爷跟前,也不知道要帮什么,就站在一边看热闹。他麻利地把大肥猪掀翻过来,然后再把它四脚朝天地捆紧在木板上,颈下放了个盆接着。我爷手起刀落,一下割断了它的颈动脉,那畜牲发出一阵鬼嚎,血就像决了堤一样落到盆里。我吓得没敢看,这时候突然觉得它可怜极了,养得肥肥胖胖的结果给人吃了。

    我爷看我捂着眼既可怜又可爱,乐个不停:“小丫头片子,胆子就这么点大?你四伯年三十也要回来,你妈还有你嬢嬢在厨房忙得累死了,你进去帮你妈洗菜去吧!”

    四伯?我一边往厨房走一边想着,就是那个两年都没回来过年的四伯?

    我还没走两步,又被我爷叫住了:“月月,把这盆猪血端给你妈灌血肠去!”

    我转过身把血盆端到厨房,然后我就跟在我妈和我嬢嬢的屁股后面转。她俩切菜我洗碗,她俩洗锅我洗菜,嬢嬢非要打发我出去玩我也不依,就一个劲儿在屋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去我爷那边站一会,看我爷给猪扒皮分内脏,一会儿又去我妈我嬢嬢那坐着,看她俩切腊肉灌血肠,我眨巴着眼睛杵在一旁,只盼着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快一点到除夕夜。

    “这丫头,真拿她没有办法!”我妈看我坐的端正跟我嬢嬢叹气。

    “月月是个好娃娃。”嬢嬢说,“你知道她姐吧,家里都愁死了啊!”

    “蓉蓉不挺好的吗?”

    “我之前早就说了女娃娃在外面不好,在跟前能放心,结果那丫头非不听的,要跑出去读什么研究什么的,嫁到村里面我也放心,唉!非要嫁到外地去,结果三十多岁离了婚,男的还不要小孩……她一个女人在外地怎么搞哦!”

    “人家是大学生出来的,思想跟我们不一样咯。”

    我听我嬢嬢和我妈你一言我一语,耳朵悄悄竖得老直了,就怕错过一点点家长里短的八卦。突然,我妈转头对我说:“月月,你以后可别跑到外地就不回来了!”

    妈妈看我的眼神十分严厉,我傻愣着不知道这个话题咋就突然扯到我身上了,于是胡乱点了点头应付她俩,心里头盘算着过一会趁她俩不注意再溜出去。

    谁知还没到一会呢,就听到外面传来动静,是我爸。他一大早就开车去县城买了年货回来。我妈和我嬢嬢看到了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去帮我爸卸车上的货。

    “月月,给你奶奶洗几个水果去!”我妈在院子里冲我喊了一声,我跑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两大袋水果。

    “你奶奶喜欢吃鸭梨,给她多洗几个!”我爸又走过来招呼我一句。

    我看着他们忙里忙外的,备年货、备年夜菜、备酒、备牌九麻将还有扑克牌,便一个人拎着袋子走到小水池边仔仔细细地洗水果。

    我记得我妈还有嬢嬢总说六是一个好数字,于是洗了六个苹果,六个鸭梨还有六个橙子,希望奶奶新的一年六六大顺。

    卧室里香已经点上了,冒着青烟,奶奶和蔼地对着我笑着,露出两排光秃秃的牙花。

    我把水果盘一一摆上,放在黑白色的相框前,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

    这是奶奶第二年缺席我们家年夜饭。

    跟在我妈和我嬢嬢屁股后头忙着忙着,年三十就这么来了。

    我被我妈拽到门口招呼人,才三点多,一些叔伯就过来了,他们都先去给我奶上炷香,然后聚在一边小桌子上磕着瓜子推牌九打麻将。我的工作就是负责问声好,然后把人引进来,再告诉我妈。

    之后我妈看我留念和我几个小姑堂姐一块儿玩,便也不难为我,打发我疯去了。

    几个堂姐都是城里来的,有好多新鲜花样。我看着一个堂姐手指甲上涂得五颜六色又花哨又好看,忍不住问她那是什么。堂姐说这是指甲油,然后掏出三四瓶颜色让我挑,她给我涂。

    最后我一只手涂了粉红色,一只手涂了蓝色,小姑还有堂姐都起哄调笑我是大美女,羞得我满脸通红,但心里却因为这一声“美女”隐隐窃喜。

    我妈突然从厨房探了个脑袋出来:“月月,你蓉蓉姐来了,我和你爸不得空,她不认得路,你出去接一下!”

    蓉蓉姐来了?我立马跳下床跑出去迎人。

    站在巷子口,我左看右看终于看到一辆车开了过来,虽然不认得那是什么车,但是看着那个一个盾牌里面有一匹扬蹄的马的图案,我心里觉得这一定是一辆好车,至少肯定比我爸的二手五菱宏光贵。

    那辆车的车主揺下车窗,果然是蓉蓉姐。

    她看着我有些疑惑:“月月,这边怎么没有停车的地方啊?”

    我有些尴尬:“我爸都是随便停的……”

    蓉蓉姐点点头,好像若有所思,然后又说:“那月月你先上车吧,我找个停车的地方,然后我俩再一起回去。”

    我谢过她后上了车后座,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着。

    “月月,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念书,然后考一个好大学去一个好城市,一定要走出去,不要被困在这个小乡村里面。女孩子家的更应该志向远大。”蓉蓉姐突然转头对我说,“别被这个小乡村绊住了脚。”

    我看着她点点头,有点懵懂,突然觉得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带蓉蓉姐到家里我才后知后觉哪里不一样。她衣着光鲜亮丽,举手投足都很有气质,腹有诗书气自华,她的言行举止和这个小乡村格格不入。

    我发现蓉蓉姐跟妈妈和嬢嬢那天描述的似乎是两个人,姐姐有钱又漂亮,似乎压根就不在意什么离婚不离婚的。

    妈妈看到蓉蓉姐之后跟她聊了两句,都是一些客套的夸赞,比如什么“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之类的话,然后就让蓉蓉姐去里屋,说年夜饭过会就开始了。

    我还在愣神,想着刚才姐姐说的话。屋子里乱哄哄的,大伯二伯他们还没怎么喝酒,打牌都要打醉了,激动得满脸通红,赢的拿了钱高兴得不得了,输的不服气觉得自己下把肯定能把钱赢回来。婶子她们坐一起,磕着瓜子聊东聊西,从孩子成绩聊到老公不争气又聊到谁家哪个女儿天天被她男人打,谁家哪个儿子到现在还娶不到老婆,面前的瓜子都堆成好几座山。

    这时我听到我爷和我妈在念叨,说年夜饭马上都要开始了,四伯怎么还不来,一家子都等着他呢。

    “兴许是路上人多堵车了,应该过会就来了。”嬢嬢说。

    天黑了,外面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看来很多人已经吃上年夜饭了,一团团烟花冲上天空,绚丽绽放,一下子把黑夜照亮了。

    平时是肯定见不到这么好看的烟火,我和几个小姑兴奋地跑出去看烟花,开心地嗷嗷叫。

    突然远处在烟火的光照下出现了一个人影,在黑暗中忽隐忽现。他走得很慢,手里提了不少东西,好像每一步都用了不少力气。一步一步,往我们这边走来。

    我盯了很久,然后蹦了起来:“妈,年夜饭开始了!四伯回来了!”

    四伯来了,拎了很多东西,烟、酒、茶还给我带了一个新书包。外面天冷,四伯的手冻得通红,脸也是。看到我爸,他突然变得无措起来,眼神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放,嘴唇抖了半天最后呜哝了一句:“哥……”

    我爸重重地拍了拍四伯的肩膀,然后用力抱了抱他。

    “你这臭小子,这么久才回家。前年就算了,去年过年也不回来!”

    “哥,我哪有脸回来……”

    “我知道,妈也知道,疫情咱们都没办法,妈就让我告诉你她很想你……”

    “哥,我连妈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真的每一次想起来我都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我晚上做梦梦到妈妈都是在怪我,说我在外面打了这么多年工,都不回去看看她……我对不起妈,我真是太不孝了。”四伯突然失声大哭,我看到爸爸的身子也颤抖了起来。

    “过年呢,大家喜气洋洋的,他四伯你哭什么!妈也在地下跟我们一块过年!”我妈红着眼睛瞪了我爸一眼,“孩子四伯难过是难免的,你个做哥哥的怎么搞的,在外头站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带他去卧室看看妈!”

    我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爸扶着我四伯去了卧室。我妈转头又把我揪进了厨房:“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凑什么热闹,把这些菜端进去,马上吃饭了!”

    我一并照做,按照家里的规矩,小孩子是不可以上大桌吃饭的,我就捧着个小碗和姐姐妹妹们嘻嘻哈哈,但心里始终留意着卧室的动静。

    没过多久我爸和四伯就出来了,他俩有说有笑,一点也看不出来刚刚的悲伤。

    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些大人翻脸能比翻书还快,上一秒哭得死去活来下一秒就一脸平静甚至喜笑颜开?

    我盯着四伯,想在他脸上找到一点点难过的影子,可是都宣告失败。他和我其他叔伯一起喝着酒猜着拳吹着牛吃着饭,酒桌上哈哈大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聊的东西天马行空。

    我玩心大,吃了一点就饱了,和几个姊妹一块出门放烟花。蓉蓉姐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天发呆,她也看到我了,笑着问我:“做小朋友开心吗?”

    我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于是仔细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是不太开心的。”

    我看到蓉蓉姐听了我的回答又笑了笑,她问:“为什么不开心呢?”

    我认真地想了想:“我要上学,不可以睡懒觉。还有要认真学习,不然会被妈妈骂。我每天回家都要写作业,不然妈妈就不让我出去玩也不让我看动画片。我还有考试,我要是考不好妈妈就会凶我。我还没有钱,想吃好吃的只有妈妈同意我才可以吃。”

    “可是小朋友是永远有人爱的呀,长大就代表可能有一天你就会跟妈妈再见了。”蓉蓉姐说。

    我突然想到了四伯,吓得说不清楚话了:“那我不要长大了,我不想做没有妈妈的孩子。”

    蓉蓉姐揉了揉我的头发,我突然开口问道:“姐姐你开心吗?”

    她愣了愣,然后笑着说:“目前来说还不错,可能明天会更好,你觉得呢?”

    我们家的鞭炮声也响起来了,看着鞭炮一截一截炸裂开来,我觉得全身都痛快极了,就像不放这挂鞭炮等于年夜饭白吃了一样。

    这时我的姊妹喊我过去看她们抓到的一只虫子,蓉蓉姐捏了捏我的脸就让我过去玩了。

    我在远处往她那偷偷看了一眼,她依然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天空。

    午夜,我玩得倒是尽兴,和兄弟姊妹们又是放烟花又是玩擦炮,还偷偷从家里抓了一把花生刨个土坑做烧烤。

    再回去的时候,叔叔伯伯已经开始打麻将了,一个两个喝得醉成一摊烂泥,打麻将却意外精神,二饼还是五条摸得一个比一个准。喝不了酒不打麻将的堂姐嫂子都在客厅围成一圈看着春晚,看小品笑得前仰后合。

    还有几分钟就到零点了,我爸和二叔在外面铺上鞭炮,随着春晚主持人的倒计时开始: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外面一瞬间鞭炮齐鸣,我爸也点着了我们家的鞭炮,火花迸发,红色的鞭炮纸在空中飘飞喝彩。

    “祝大家,过年好!”主持人字正腔圆的话语响彻每一家,叔伯婶子都站在一起看着烟花,听着炮火,互道新年祝福。

    我不见四伯,便好奇地回屋里寻他,最终发现他一个人躲在奶奶的卧室。我从门缝里看见,他抱着奶奶的照片一口一口地灌着酒。四伯好像醉了,在奶奶遗像前摆了一圈他盛的年夜饭菜,他端起酒杯喝一杯,倒一杯,喝一杯再倒一杯。

    奶奶爱喝酒,再也喝不到酒了。

    已经凌晨。有几个叔伯们喝得实在醉了,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问妈妈该怎么办,妈妈说他们一年忙到头都累得不行了,睡就睡吧,然后嘱咐我抱几个毯子给他们盖上。

    第二天清晨,已是大年初一,我妈准备了好几个大红包,一一发给我的兄弟姊妹,也给了我一个。

    我拿着红包很是开心,叔伯早上醒酒后纷纷整理好衣装,一改昨夜的奔放,向我爷拜年后又匆匆赶往下一家。

    年夜饭结束了,我帮着我妈和我嬢嬢收拾家里。房间比起昨晚,显得十分冷清。我妈要我赶快梳洗打扮好,马上和她一起去我阿婆家拜年。

    我突然想到前天给我奶送水果的时候,把我的扎头发的小皮筋落在那儿了,于是便要去拿,谁知道在奶奶的相框旁竟发现了一个大红包,大概有三四厘米厚。

    我把我爸我妈还有我爷叫来,我爷急得直跺脚,我妈在一旁红了眼,我爸二话不说掏出手机就给四伯打了电话,而四伯执意不肯要回钱,最后我爷抹着眼泪把钱塞到我奶卧室的枕头下面。

    奶奶以前就习惯把钱放在那里。

    很快年过完了,一切又恢复到年前的模样,叔伯回到外地继续打工,婶子有的跟去了,有的在家里照看小孩。我妈给我安排了寒假学习计划,我又每天都要写作业,不写完作业我妈就不让我出去玩。

    我坐在桌子前写作业,听到外面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鞭炮声,写着写着突然就走神了。我又想起那顿年夜饭,想起那一晚的烟花爆竹,想起四伯和蓉蓉姐,想起那些喝酒打麻将到半夜的叔叔伯伯们。

    醉的是昨日,醉的是过往,一杯酒敬自己,永远在挣扎,永远不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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