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电脑翻出了以前的一篇读书笔记
《死僧》《聊斋志异》(卷七)第九篇
某道士云游日暮,投止野寺。见僧房扃闭,遂籍蒲团,趺坐廊下。夜既静,闻启阖声,旋见一僧来,浑身血污,目中若不见道士,道士亦若不见之。僧直入殿登佛座,抱佛头而笑,久而乃去。及明视室,门扃如故。怪之,入村道所见。众如寺发扃验之,则僧杀死在地,室中席箧掀腾,知为盗劫。疑鬼笑有因;共验佛首,见脑后有微痕,刓之,内藏三十馀金。遂用以葬之。
读《死僧》——
今天是中元节,中元节要读读跟鬼有关的故事。
比方说《聊斋志异》。
在《聊斋志异》里,我比较喜欢的是那些短小的文章。
虽然短小,但情节完整、用笔简洁,跌宕起伏隐藏在作者未尽之言里,细细品来,意味无穷。
比方说这篇《死僧》。
开篇云:某道士,云游日暮,投止野寺。
读完这句,立即就有一幅画面浮现在我的面前——
旷野之中,长林漠漠,落日昏黄,霞光暗淡。
有一身形单薄的长衫道人,从远处慢慢走进视野之中,形只影单,风尘满面。
道人抬头看看落日,再看看前方,心中一紧——Oh,My God!太阳要下山了,还没见到人烟,这是要折磨牛鼻子的节奏么?
于是再细细往前张望,丛林外有一荒寺,将就将就,就在此荒寺之中过夜算了。
好吧,这个开篇,有人物,有时间,有地点,有故事产生的因由——因是荒寺,僻野无人,才能有后来的情节发生——令我油然而生看下去的欲望。
接下来,道人“见僧房扃闭,遂籍蒲团,趺坐廊下。”
看,这里就有端倪了,“扃”这个字,我查了一下,表示从外面关的门或锁钥。
既然是从外面关上的,那就说明关门的人已经离开了,屋里当然是没有人,若有人才奇怪了。所以这个道士才会不敲门,直接在廊下打坐了事。
想来这道人也是个随遇而安的道人。
但,事情就是这么奇怪。
后面的文里是这么说的:“夜既静,闻启阖声”。
也就是说,夜深的时候,道人正在参瞌睡,寂静无声之时,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
谁听到的?当然是这个道士。
谁开的门?这是个荒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住在荒寺中的和尚,当然没有别人。
但是,僧房的门不是“扃闭”的么?
可以想象,两扇明明从外面锁着的老式木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
这摆明了就是恐怖电影里的桥段喔,通常这个时候,是要发生奇怪而且吓人的事情的。
好紧张。
再往下看,果然,书中文:“旋见一僧来,浑身血污,目中若不见道士……”
看到这里,本人觉得,当时应该是有月光的,不但有,而且应该是十六的月光(因为人们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故而那和尚身上的血污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可以再想象一下,在一个月光格外明亮的夜晚,空无一人的寺庙里到处是影影绰绰的,忽然那道紧锁着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浑身血污的人直着双眼走了出来,迎着月光看得出那人穿着僧袍,是个光头和尚。
话说,深更半夜的,僧房的门这个样子被打开,和尚这个样子出场,甚是蹊跷的;但那位在廊下“趺坐”的道士,那也是个响当当的神一般的存在,不是一般人能担当的。
你想想,月光下看人,即使月光再亮,也不可能看得很清楚,但道人一眼便看出,那是一身血污。据本人分析,估计大概也许可能是因为:
1、那道人本就是个云游四海、闯荡江湖多年的练家子,练武之人目光如炷。故一眼之下便能看出那是一身血污,若是换得旁人,也不过就是认为那进来的和尚一身黑乎乎脏兮兮的而已。
2、甚至,那道人或者也曾在月黑风高之夜,手持利刃做过见血的勾当,对着一个半夜里出现的一身血污的人,已经具备了相当的辨别力和平淡心,故此一眼便能看出;
3、又或者,当一个人一身血污的走近前时,即使光线有些看不清,但那一身刺鼻的血腥味是挡不住的。人就是这么奇怪,即便视觉上有些不能及,但当它和嗅觉或者其他什么觉的搅合在一起的时候,即便是看不清,有时也能立即判断那是个什么状况的。道人也有可能因此而立即判断出这个人一身血污,这是一种本能。
但本人要说那道士是个神人,并不仅限于他能一眼看出和尚的状况,也包括下面这个描述。
你看这道人,睡梦之中被一声不可能的开门声惊醒,看到一双目发直(目中若不见道士)、浑身血污的和尚出现在自己面前,这场景,难道不是凶杀的节奏?难道不应该害怕一下?
按照正常人的反应,至少也应该是双股战栗、瑟瑟发抖,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或者干脆惊吓过度晕厥过去,或者干脆屁滚尿流地爬走的吧。
但我们这位神一般的道人,居然除了淡定、淡定、还是淡定。
文中描述为:“道人亦若不见之”。
呵呵,你当我不存在,我也当你不存在好了。
所以本人认为这个道人,必也不是一般人物。
这本身就是位有故事的道人。
紧接着,下面来了一句,文章的高潮就在这一句里,我当时读到此句就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读到这的时候,眼前的整个画风给我一种相当悲壮加神秘加费疑猜的感觉。
是的,既悲壮有神秘还让人费疑猜。
因为,文中说:
“僧直入殿,登佛座,抱佛头而笑,久之乃去”。
这是什么情况?
一位双目发直,浑身血污的僧人,从一道紧锁的门里出来(正常情况下这门是不应该开的),在半夜时分直入荒寺大殿,如入无人之境(当然,本来人也少,仅寄宿的道士一枚)。
关键是,入大殿之后,直登佛座,然后就……一把抱住了佛头……而且……诡异的笑……久之……乃去,什么概念?
在第一次读文到此句的刹那间,我的感觉是悲壮的,我的同情心是泛滥的,我的八卦心是激动的。因为那一刻的我立即开始了猜想:
这位神秘的、浑身是血的僧人,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曲折悲壮打击,才会出现这样浴血入殿,抱佛头而诡笑的场景?
我还猜想,这位僧人,定是背负血海深仇,即便死了,仍有遗愿未尽,其冲天怒意或通了鬼神,故此有这种临死后仍能抱佛头诡笑的场景,暗示了某些莫名的秘密让读者来解。
所谓“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若要描写起来,也莫过于此种吧。
复仇未遂反被杀?千里逃亡终被追杀?背负神秘使命未完成被杀?
于是,和尚身后那些未尽的描写,都已经被我意淫出来了,他的形象在刹那间变得神秘而且有厚度,给足了本人想象空间。
但是,很多顺理成章的事情总会有个“但是”出现的。
“及明,视室,门扃如故。怪之,入村道所见。众入寺,发扃验之”。
这里讲的是道人第二天早上的所作所为,所以,目前和尚的“但是”是还没有到来,第一个到来的是道士的“但是”。
因为,从前文所述中可以看出,这位道士是一枚不折不扣的神人,他完全具备“处变不惊”、“临危不惧”、“任他狂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的优良品质,有娴熟的江湖体验和大把的江湖阅历。
但第二天的道人的表现,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打酱油的江湖油子。
他装作不知道头天晚上发生了啥事,装作看不出来和尚的怪异,装出好奇宝宝的样子,文中说:“怪之”;
到了附近的村落里,也只是“入村道所见”,一副“那寺庙里有些怪,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们快去看看”的模样。
既通告了和尚已死之事,使得那位死去的和尚不至于抛尸于荒寺无人处理,也撇开了自己的嫌疑——好啦道爷我也就是个打酱油的,此事和道爷我无关哈。
“夜宿荒郊寺,片叶不沾身”。
果然是个惯于跑江湖的。
就此,“众如寺,发扃验之”。
这一句表明,到此时为止,僧房的门仍然是从外面锁着的,所以,头天晚上道人看到的,不过是鬼开门而已。
但是,紧接着,故事的画风突变,“则僧杀死在地,室中席箧掀腾,知为盗窃。”
呃,这是什么状况?
难道仅仅是入室盗窃,被盗贼所杀而已?
本人所幻想的那些追杀和反追杀、复仇与反复仇、江湖大义、神秘使命之类的可悲可泣的桥段呢?难道和这和尚无关?
当我还存有一点点幻想的时候,后面的话就彻底扼杀了我那点子想象力了。
“疑鬼笑有因,共验佛首,见脑后有微痕,刓之,内藏三十馀金。”
读到这里,忍不住来句国骂:
TMD,我愤怒了。
这个守财奴的和尚,舍弃了一条命,死了还不放心,到头来只是为了三十两银子!
宁肯把命都丢掉,绝对要守住这三十两银子;死不瞑目,就连死后鬼魂都有了执念,一意守着那三十两银子;半夜三更出来吓人,也只是为了看看那三十两银子!
钱比命重要。
真是可叹可笑。
害我这个看书的人白白替他挽了一把同情的泪。
按照清朝军机处留下的档案记载和红楼梦等名著中的记载推算,当时的三十两银子,换算成如今的货币,大概几千块钱而已。
一个农户家庭自己种植农作物和菜蔬、自己织布穿衣,二三十两银子确实可满足一个家庭一年的嚼用。
但如果是和自己的命来比较,孰轻孰重?
作者最后自评这个和尚,“生不肯享,死犹顾而笑之,财奴之可叹如此。佛云:一文将不去,唯有孽随身。其僧之谓夫!”
至此,这篇《死僧》完止。不读后面的作者留评,描写道人和和尚的字数总共164字,包括标点符号。
但就是这么短短的164字,居然害得本人随着情节一起一伏,神思不由己。
且在这么短小的篇幅里,道人和和尚各自的性格特点也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蒲松龄的过人之处。
也只有蒲松龄,能把这一桩本来并不出众的桥段搞得这么跌宕起伏,引人遐思,有猜想、有感叹、有领悟。
阅毕,阖书,叹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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