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一片压抑的黑,灰蒙蒙的云层沉甸甸压在人的心头。
自那个人死后,义城的天再没有放过晴。
门外远远地穿来竹棍敲击青石地面的叩叩声,翘着长腿坐在八仙桌上的青年侧着耳专注听了一会儿,然后冷冷地笑了一声,从身上摸出一把小小的木梳,在桌上不轻不重敲了两下。
闻声,竹棍的敲击声立刻就停了。薛洋半阖着眼,很满意似的,唇角不自觉扬起一个轻快的笑意,朝着蹲在门口的凶尸伸出了双手,愉悦地唤他。
“宋岚,你过来。”
黑衣黑发的道长歪着脑袋,像是有点不理解他的指令,青年人的脾气古怪而多变,难得显露出这样缠绵的温柔,让没有思想的凶尸都不由得稀奇起来。
“我叫你过来,听不懂吗?”薛洋蹙起眉头,脸上浮起一点嫌恶与傲慢,凶尸嗅到熟悉的恶劣气息,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向他。
宋岚生的比他要高一点儿,但薛洋从来不以为忤,他不在乎这些,比他高的或是比他矮的,最后都成了死的——属于他,永远不会离去的。
“我问你,你信命吗?”
他的凶尸面无表情的垂着脑袋,黑发水一般落下来。
“噢,我给忘了,宋道长没了舌头,又怎么会说话呢?”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薛洋还摸着下巴很认真的想了想,仿佛那个害宋岚不能说话的人并不是他。尔后面上又扬起张狂的神情,倨傲地抬起下巴,朝他的凶尸点了一点,示意他坐在自己面前的竹凳上。
凶尸温驯坐下,宽大袍袖铺陈于地,像朵盛开的昙花,一层层蜿蜒绽放。
青年把手里的梳子高高举起来,对着门外漏进来的天光打量着,那是个十足漂亮的小玩意,桃木打造、精致细巧,用纯银镶着长命百岁的字样。
看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很愉快的笑了起来,全无心计的模样,唇角露出两颗生气勃勃的小虎牙。
宋岚没有收到指令,只能靠着桌沿倚在他怀里,因为听见了笑声,茫然地抬起眼,雾霭霭的眼瞳怔怔望着那把木梳。
“看什么看?”薛洋觉察到凶尸的动作,佯作凶恶的瞪了他一眼,旋即又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小时候,阿妈和我说,以后找到了喜欢的姑娘,就把这只梳子送给她,等她梳完发,唱过梳发歌,就会漂漂亮亮地来嫁给我……大概以后也用不着了,便宜你了。”
凶尸的眼睛黑沉沉的,没有思想,也没有喜怒,薛洋说的话是他无法理解的指令,他只能徒劳地看着主人的口齿张张合合。
薛洋与他四目相接,目光脉脉含情,就像注视着世上最心爱的人,眼中的温柔几乎有了实体,轻纱一般笼罩着黑衣道子。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心满意足,伸手抽掉道子的发冠,漆黑的发霎时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落在少年的手掌心上,凶尸不安分的微微颤动,薛洋漫不经心地想,大概是碰到他脑子里的那两根刺颅钉了吧。
他没在意,随手挽起一绺,细细为他梳理长发,两条长腿沿着桌边垂下来,活泼泼地摇晃着。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薛洋突然哼起了儿时的童谣,嗓音介于少年人与青年之间,清楚明朗,带着三分欢喜、四分憧憬,不成曲调,却非常动人。
那一年他还小,他还天真,还没来得及经历风霜摧折,装痴卖乖窝在母亲怀里撒娇,记不起面容的妇人含着笑替他梳起发辫,眼里溢满温柔期待。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阿妈不指望我们家薛洋当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只要这一辈子平平安安、无病无忧,阿妈就好欢喜了。”
五岁的薛洋回答了些什么早已不可考,这些年来他经历了太多事情,也忘记了太多事情,许多次午夜梦回,他几乎都要怀疑那点支离破碎的回忆不过是他太孤独而编造出的一个梦境,其实他是天地间生出来的一只石猴,无父无母、无根无依,无人养他、无人束他,也无人在乎他。
道子在他怀里仰起头,茫然地睁着一双混沌的眼,不带感情地凝视着他。
薛洋心里清楚宋岚为他所控,早已无感无情,却还是要强装宋岚其实醒着,他恨他入骨,日日与他相看两生厌,但好歹有人陪伴,至少不算孤独。他的凶尸望来那一眼,一定是心里有怨气,却因没了舌头不能诉说,于是青年气冲冲地抢话:“看我干什么?你是不是在想,我这样的人,也配有父母?可我也不过一具肉体凡胎,挨了打会痛,伤了心要哭,自然也有过父母生养。”
凶尸张了张嘴,像是要说点什么,但最终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你恨我吗?
你恨死我了,可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要是你清醒着,大概是要骂我了吧?”青年人像个孩子般满不在乎地微笑着,神情残忍又天真,“让我猜猜,从小讲究礼义廉耻的宋道长会怎么说?你不懂市井脏话,大概最过分也只会说,你这个坏家伙,犯下这样的滔天罪行,简直丢尽了父母的脸面。”
他放缓了口气,用上了那种奇异的甜蜜语调,像是诱惑他的凶尸去吃一颗糖果,他要他陪他一同回到虚幻的美梦里去:“可是道长,其实我也有过阿爸阿妈的——至少在五岁前,我都是有的。那时候我刚刚开始记事,只知道家里有父母双亲,高门众仆,是个健全家庭,爹娘爱我宠我,视我为掌上明珠,我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搬梯子去摘。”
“那时候阿妈抱着我唱,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等到来年开春,要给我添个妹妹……”
他轻声哼着记忆里不成调的曲子,指尖一圈圈绕著宋岚的长发,瞳光一闪,倏尔看到很远很远的从前去。
“五岁那年,记不得哪一日了,只知道来了个赤脚和尚,看了我的手相,说我这一生颠簸坎坷,亲缘寡薄,要造太多杀孽,最终死无葬身之地,若是早早随他遁入空门,或许可以避过这一切。”
清癯的大师身着法衣,神容如庙宇中的菩萨般宝相庄严,他眼望着稚子,目光却空明无一物,已了悟一切法。得道者悲悯一切,对着小小稚子伸出手,要渡他过无边苦海。
“小施主命局未入正格,多机遇、也多磨难,但终归颠簸坎坷,亲缘寡薄,生而伶仃。这一生求不可得、得无善终,既是如此,红尘又有何值得留恋?不如早早随我遁迹空门去罢。”
闻言,小小的薛洋垂首注视自己的掌心,错综复杂的掌纹贯穿命脉,他茫茫然的睁着眼,孩童纯洁的目光,全无防备的眺望着此生沉浮。
闻讯赶来的父母双亲抱紧薛洋坚定婉拒,家中只得这一个宝贝独苗,怎能轻易就挥别软红十丈?大师目光平静,仿佛早就料到这个结局,温和地凝视着稚子,尔后轻轻一叹。
薛洋被揽在母亲怀里,目送大师离去的背影,低声和自己说:“命是什么?我不信它。”
“怎么样,听上去是不是像个了不起的开端?话本戏剧里不信命的人,将来都是封王拜相、得道成仙,前途不可估量。”薛洋冷冷地笑了一声,“可人生没那么容易,即便是有这样的故事,我也不是故事里头的主角。”
“就是那一年,我的家乡突发瘟疫,横尸遍野,全家上下十八口人,最终只得我一个了。”
怀里的黑衣青年微微挣动,握在薛洋手中的一缕发倏然跌落。
薛洋怔怔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狂妄惯了的神情终于浮上一点伶仃的凄然。
他也曾拥有过,尔后却都失去了。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宋岚温顺地任凭主人垂下头来,埋在他的颈窝里,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奶狗,磨蹭着去嗅他的长发,嘴里呜咽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断断续续的,听不大明白。
他死了很多年,早就没有了灵魂五感,偶尔颅内有些不安定的震动,他能够想起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但很快也就被薛洋发现压制下去了——青年其实活得很枯燥无趣,除了擦拭两把佩剑,剩下的时光都与他对坐相望,一双眼睛沉沉的,看不出喜怒。
过去的事情,他都记不得了,只能模糊猜测青年与他应该非常亲近,或许眼前人,也曾是他生时的心上人。
凶尸僵硬的回身搂住青年的脖颈,试探着拍了拍,做了一个抚慰的动作。
薛洋浑身一僵,没挣扎没回抱,右手用力握紧了那把木梳,梳齿硌在他的血肉上,他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出来似的。
他的强硬、他的凶狠、他的伪装,终于在这一握下彻底支离破碎,他想,说什么命格坎坷?说什么天命难违?他不信它!老天要他这一生孤寡终老,可是那又如何?身边黑衣道子分明一直都陪伴着他,永不离去,永远忠诚。
那一刻青年人心中生出巨大的狂喜,他像是发现了举世罕见的珍宝,突然觉出宋岚的千好万好来,薛洋近乎癫狂的俯过身去,像溺水的人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还是你最好,你从来都不离开我,从来都不抛弃我。宋道长,我真喜欢你。”
“天命要我一生亲朋疏离、不得善终,我偏不听他的话!我要你永远陪着我,宋道长,等夷陵老祖来了,我就求他复原晓星尘的魂魄,从此我们三个人寻一个地方隐居去!我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但你们要我认罪,我就认罪,夷陵老祖他们总会原谅我的吧——我已经道歉了啊!”
薛洋沉浸在自己编造的美梦里,絮絮叨叨自我幻想了很久,宋岚被他推攘着偏过头,依旧一言不发。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青年近乎痴迷地抚过宋岚的发,嘴里低低痴笑着,“宋道长,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或许是因为他的动作牵动了宋岚发中的那两根长针,凶尸不安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吼声,薛洋立刻下意识伸手稳住他脑中的刺颅钉。
就在那个刹那,他的脸色突然白了。
就像在寒冬腊月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又或者是在美梦中被人措不及防的唤醒,他从自己编造的虚幻未来中猝然醒过神来,猛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他的自作多情。
假如晓星尘复生,他会原谅造过那么多孽障的自己吗?而这个一直陪在身边的男人——假如他未曾被控,神智清明,他会留在他的身边吗?
他怕是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凶尸被制服了,重新依偎在他怀里,面无表情。
他像个害了伤寒的病人,浑身打着哆嗦,颤抖着向着光张开了左手。他的左手生的很难看,就像他的人生,歪歪扭扭,是个不成功的残次品,小指被齐根碾断,留下一个可怖的伤疤。
他慢慢松开了右手,桃木梳跌在青石板砖上,骨碌碌滚远了,薛洋却浑然不觉,眼光只注视着他的右手。
骨肉匀停、指节纤长,掌心生着一层薄薄的剑茧,那是一只很灵巧的手,曾经复原过阴虎符,也曾被无数修道者看做一步登天的热切希望。这是他生命中的另一种可能,平安无虞的长大,弱冠之年名满天下,人人提起他的名字赞不绝口,夸他是修真界百年一遇的新秀,或许晓星尘同宋岚他们有朝一日也会登门拜访,客气有礼的一拱手,笑道少侠久仰。
……他不稀罕!
他狂怒起来,一把推开怀里的宋岚,眼睛里爬上密密麻麻的血丝,厉声大吼起来:“你们算什么,我稀罕吗?老天要我不得善终,我就让他看看,到底是谁不得善终!我就是死,也要拖无数人陪我一起下地狱去!”
宋岚措不及防被他推倒在地上,凶尸不知道痛,只是茫然的望着薛洋,然后摸到了那把梳子,捧在手里巴巴地送到他面前来。薛洋不接那把梳子,却望着握着梳子的那只手,十指纤长、冰冷如玉,带着一点怔忪、一点犹疑,像一句来不及说完的情话,未曾出口的控诉。
青年人剧烈的发着抖,非常急切地握住了那双手,用力贴在了面颊上,但那双手也是凉的,救赎不了他,甚至给不了他一点尘世的暖。
薛洋被冰凉激的浑身一震,慢慢抬眼望向了宋岚,道子面上生着黑色的妖娆花纹,纤长睫羽下一双雾霭霭的眼瞳空无一物,他不过是一具属于死的、凄冷的、没有人间气息的尸体。
薛洋如遭雷击。
那个瞬间他顿时大彻大悟,原来他挣扎沉浮这些年,从未逃离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所爱的皆不可得,所得却皆无善终,这具陪在他身边的凶尸早已经死了,他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与他是两人行,殊不知从头到尾,不过只是他一个人自说自话的独角戏。
他终于知道后悔了。
他明白这世上的事,可他宁可从来未曾入世。
求而不得,得无善终。他望着宋岚低垂的眼睫,想,他还要害他吗?
当年过路和尚的一句痴话,而今竟一语成谶。他以为他在和天命抗争,却不过只是顺着命书上写就的格局,一步步走向癫狂消亡。
“我以前不肯信命,总觉得人定胜天,谁要拦我,我就杀谁,天命要咒我,我偏不依天命!”青年捧着宋岚的手,慢慢平静了下来,“多傲气啊……可是时至今日,我谁也没能留住。”
宋岚半跪在他身前,头发无遮无拦地流淌着,雾霭霭的眼,仿佛看透了尘世的一切,又像是一无所知。
薛洋接过他手里的梳子,重新为道子梳起了长发,一点点束紧了,还他一个清冷出尘的傲雪凌霜。
“你可不要误会,”他整理着凶尸水一般的长发,轻声说,“我没有喜欢过你。”
所爱皆不可得,所得皆无善终。
所以等我死了之后,你会过得很好的,没了我,你又是一个自由身,你可以背着霜华拂雪,踏遍人世路,斩妖除邪,做你喜欢的事情。
我的确自私,心里虽然知道你恨我,但就是舍不得放你走,不愿意自己又是孤零零一个人。
你恨我吗?不要紧,我不在乎。
薛洋轻声哼起那首不成调的歌谣,突然笑了。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最后一梳,宋岚长长的黑发自他手中彻底滑落,掌中木梳毫无预兆断作两截。
我从前不信命,但现在不得不信了。
青年人神色安定,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纯粹平静的眼光,浸着天真的笑意,水一般漫过来。
“无疾而终,我们到此为止。”
义城的雾气渐渐浓重了起来,茫茫的白淹没了渺无人烟的尘世,一切美与丑都毫无分别。亡灵的竹竿笃笃地敲着青石板砖,一声声的逼近了。
END
以前一直都在写薛晓,后来突然有一天看了冥大的薛宋突然想到,在晓星尘死后的漫长岁月里,薛洋和宋岚朝夕相处,他们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宋岚生前恨透了薛洋,薛洋也瞧不起傲雪凌霜的宋道长,两人在一起,除了相看两生厌,是否也会有一星半点的动人心弦?
于是这个故事就这样冒出来了,原本毫无可能的两个人,机缘巧合的走到了一起,宋岚失去思想记忆,薛洋伶仃漂泊亟待陪伴安慰,于是渴望爱的薛洋向宋道长伸出了求援的手,希望他渡他出尘世苦海。但那毕竟是个幻想,薛洋这一生作恶太多,非死不能谢罪,他甚至至死都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在他的头脑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但他毕竟是人,总也有人的脆弱与恐惧。
他对宋岚或许只有一点爱,但对薛洋来说已经足够,故事的最终他终于被点悟了一点人性,于是他放过了宋岚。
薛洋是要死的,但在死之前,也应该好好的活。
梳发歌在广东一度流行过,并且有许多版本,最后一句,其实是【有头有尾,富富贵贵】,但薛洋与宋岚的故事开始的措不及防,结束的仓促忙碌,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后会无期。他当着宋岚的面死去,有些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了结局,怎么也算不得有头有尾,只能算一句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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