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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圆的记忆

汤圆的记忆

作者: 雪郦 | 来源:发表于2020-03-07 15:34 被阅读0次

        一大早,我就开始忙乎实施几天前就策划的包汤圆计划,以前也包过汤圆:超市买了糯米粉、汤圆馅便可开始,这次却略有不同,因为我想包五仁馅的汤圆。

          之所以想吃这五仁馅的汤圆是缘自小时候到“姑妈”家吃过一次,一直难以忘怀,“姑妈”之所以打个引号是因为不是亲姑妈,只因她与丈夫也是四川人与我爸妈同乡,她丈夫也姓王,与我爸同姓,于是就让我们孩子喊她“姑妈”,在第一代扎根新疆的父辈们中,真正的亲戚并不多,同乡自然很亲切,又同姓那更是有缘。

          姑妈个子小小的,丈夫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发配在某个煤窑下矿背煤,她的儿女都已工作也常不在家,她常常到我和外婆住的屋子里来,和外婆一聊天就聊到好晚,四川话叫“摆龙门阵”,反正这龙门阵经常摆得很长很长,四、五岁的我也听不懂。姑妈常常笑眯眯的,据说她其实平时常黑着脸,尤其后来因此与儿媳不睦而使儿子离了婚,但姑妈对我却是极好的,永远笑眯眯地对我笑、对我说话。

          外婆有时也会带我去姑妈家,不远,也就一射之地,在我家对面一排房子。她家永远很明亮很干净,且在那个年代装饰算是很精致精巧了,墙上的画、桌子玻璃下压的画都很精美,我常常喜欢盯着看她家桌玻璃下的那张仙女图,因为和常看到的“嫦娥奔月”不一样,是一张穿着薄纱的、很妩媚的美丽的仙女,也喜欢看墙上她儿子画的猛虎下山图,当然还有其他许多别的,多是她儿子的作品,看着这些无论人还是虎都画得栩栩如生的图,记得一次我曾鼓足勇气对姑妈说:“我也想学画画,画成这样”。姑妈仍然是笑眯眯的重复一句“哦,你也想学画画”,就没了下文,大概是当作了小孩子的心血来潮吧,其实我当时是真心想和这位大哥学画画,记得我又和妈妈讲过,也不知是那个年代那个地方普遍觉得画画是个学习之外的“玩意儿”,还是我人小言轻,总之不了了之,一点回响也没有,未果。

          我的文化早教却比旁的孩子来得早:百千内的加减法、乘法口诀在四、五岁时很是熟练了。尤其记得教乘法口诀时,我都不知是啥意思,且口齿也还没有十分十分地清晰,大人教“三七二十一”,我听成了“三千二十一”,大人们做饭做家务的当儿教我口诀,我屁巅巅儿跟在一旁摇头晃脑地“三千二十一”鹦鹉学舌,忽一日忽地明白了乘法口诀的意义,赶忙改口“三七二十一”,心里还嘲笑着大人们的“不仔细”。

            父母对我们兄妹在学业上是很有要求的,母亲常念叨着我们要好好学习、考大学、上清华,那时我并不知道清华是怎样的一所学校。为什么是清华呢?因为父亲的舅舅是清华的教授,父亲上中学时县城中学每年都有数个考上清华的,而父亲上学时成绩总是在全年级独占鳌头,如若他的兄弟们肯出把力、他不缀学,上清华应该是水道渠成的事,无奈当时爷爷年事已高,家里贫困、又缺劳力工分,只有怀憾如此了。这也是当我看《平凡的世界》中大哥邵安执意让邵平上学的那一段时,泪眼婆娑的原因吧。

            当然饶是如此早教,我和我的哥哥们也没考上清华,没能圆父亲的梦,后来我又想将这个梦想让我儿子实现,竭力想扫除当初我上学时学校质量不好的障碍,反而拔苗助长,未果。

          话扯远了,再说回来。

          姑妈的儿子不仅画画得好,在我们那儿还是个练家子,和画画一样,不知他从哪学的,反正是一身的好把式,个子小小的,人精瘦瘦的,但周围的小伙子纵然膀大腰圆也打他不过,于是他为此方圆很有名,却鲜有人知他画画好。我大哥也受他影响,中学时就开始举重锻炼身体。

            映象里大哥常在院子里举一尊与他年龄很不相称的很重的亚铃,常常脸红脖子粗的,为照应哥哥们的健身需求,父母专门在家门口架了个单杠,致使这里常常成了孩子们的健身玩乐场所,那时候,我觉得这单杠好高,需要别人抱我才能骑上去,后来垫着东西能抓着吊一吊,再后来跳一跳就能抓着,再再后来忽有一天发现这单杠原来挺矮的,同时发现曾经的许多都物是人非,甚至音信杳然了。

          当我已成年,再和大哥聊起童年的事,问他为什么每天那么辛苦地举亚铃锻炼身体,他说,为了身体结实不受人欺负,他回想当初有一起玩的几个大男孩想欺负他,并挑衅姑妈的儿子,姑妈的儿子几下就把那几个大男孩摞翻了,那几个大男孩灰溜溜的再不敢张狂,这使他萌生了要强身健体的念头。在那个年代、又地处遥远的边疆兵团,来自五湖四海的内地支边人以及当地的维吾尔族人,形成的场域必不可少有多方面的融合,以彪悍之风立足也是必然。了解了大哥练身的原因,我同时也窥见了姑妈的儿子当时为何成了我们那一块有名的“打家”的原因。

            姑妈的丈夫据说解放前是国民党军官,解放后收编在一家单位工作,收入也还不错,但后查出在工作中有渎职贪污,被量刑改造,在煤窑下矿背煤。姑妈有一儿两女,一个女人家背着罪累、带着儿女自然不易,她的儿女们受白眼欺负应该也是常有的事,如此这般,她的儿子练就一身功夫、打遍周遭无敌手也似乎是合乎逻辑的事,他常酗酒打架,不好好上班,名声听起来很令人发怵,后来还参与了与另一个混混酒后殴打我父亲的事件(父亲是那时单位的小领导,管着考勤、工作纪律之类的事儿)。

          姑妈的儿子非常地沉默寡言,但那沉默之中却似有许多的语言,小时,他有时会来外婆这里找他母亲,他已成人,于我有些象叔叔的年纪,外婆常常逮着他说个不停,他却只听不说,从屋里坐着、到院子里站着、最后到门外边退边听着,从头到尾没听见他说一句整话,有一次我都看不下去了,真想拿根绳把外婆拽回来,又想抽把刀把外婆的话砍断,但我什么也没做,小时的我只要有外人在,我通常都很安静。我也其实并不明白外婆说的是些什么,但可以感觉到纵然一个人很想表达,但另一个已经不想听了,却仍碍着礼貌勉为其难着。

          那年大概是端午节吧,阳光明媚,外婆带我去姑妈家,姑妈煮了碗汤圆给我吃,咬开,香香甜甜的,有细碎的花生仁核桃仁,这是我第一次吃到这种馅的汤圆,吃完,姑妈在一旁笑眯眯问我:“好吃吗?”我一边答应一边点头。

          汤圆在我小时候是只有过春节和元宵节才吃的食物,因为白面粉尚且不够,何况于白米?白米尚且不足,何况糯米,又何况糯米粉?于是好这一口的母亲外婆,将留到年节做汤圆才用的糯米粉,有时会在平常的日子里,拿出来掺和些白面粉,做汤圆,口感自然没有纯糯米粉做的软糯,但聊以解馋还是可以的。有一次糯米粉实在掺和得少了,煮出的汤圆如同硬面死疙瘩,难以下咽。

          小时包的汤圆馅多是红糖芝麻的,偶尔也有红豆馅,更多是白糖,因此,可以想见我在姑妈家吃的“五仁”馅汤圆,是多么难得。不仅如此,到了物产极大丰富的后来,我在许多超市也未见有五仁馅的汤圆。

          这一日,因疫情安居在家多时的我,自己做了些依然是小时过年母亲才做的醪糟,于是想到与醪糟绝搭的汤圆,既然在家有时间,买汤圆不如做汤圆,既然做何不做个“五仁”汤圆,于是乎炒花生仁核桃仁芝麻,再打碎,为了有小时候口感,还不能打得太碎,无奈打粉机太厉害,只按了几秒钟,打得就有些过了。真不如一开始不听老何的用磨粉机,在臼窝里自己杵或许好些。接着又熬些猪油,和着蜂蜜放到“五仁”里搅拌成馅,无奈芝麻放得有些多,或者根本不该放芝麻,馅看上去是黑的,与小时吃的略黄白的颜色不一样。

            吃的时候,我遗憾地连说“与小时的味道不一样”,老何很会鼓励人,连说“好吃好吃”,他其实一向不怎么爱吃和糯米及糯米粉有关的食物,我吃这类的食物其实也吃不多,但是总是喜欢吃一点,因为这种软糯又香甜的感觉与幸福的感觉很相似,就象小时候看到母亲外婆每当做、吃这一类的食物时洋溢着满脸的幸福一样。

          大概是两年后,姑妈的丈夫刑满回家,已经是苍苍老人,窑下背煤的缘故,驼背很厉害,再差二十来公分头就着地了,他未与姑妈住一起,在另处住着,姑妈的两个女儿也都嫁了人。姑妈与外婆聊天时常常气恨着她的丈夫,或许是恨他给她和儿女们带来了诸般艰辛吧。然而孩子的心里却不懂那么多炎凉,一次,在一旁玩耍的我实在忍不住了,在姑妈正说的起劲时,抬头对姑妈说:“姑妈你不要再骂他了,他已经够可怜的了。”姑妈一愣,随即笑眯眯地问我:“你说说看,他怎么可怜了?”我说:“他的腰都弯成那样了,走路也不稳,要摔倒的样子!”

          我说的是真的,有几次,我见到那个驼背爷爷,跨过渠沟,可能是要到树林捡柴禾吧,颤颤巍巍,我站在一旁看着,担心极了,万一跌倒或掉到渠里怎么办?可我又不知能帮他什么,只有在旁站着看着,他好象看见了我,又好象看不到我,他的腰使他的头离地面那么近,他的视线范围应该很有限。

          一个人,纵使犯了很大的错,这个结果,是否也可以宽恕了呢?没过一、两年,姑妈丈夫去世了。

            姑妈的两个女儿,都挺漂亮,大女儿尤其洋气出众,因为皮肤黑些,当时被称“黑美人”,有关她韵事当时也传说不少,不过好在终择良而嫁,平安度日。二女儿文静有书卷气,可惜十几岁时得了一场病:夜里着风,脸歪了,后几经医治也无大碍了。我五年级时放学路上,路遇她,当时已是黄昏,虽看不甚清眉目,但看见她的脸已几与正常无异,彼时,她已结婚常在外地居住。

          最后一次再见姑妈的儿子时我已上初中了,彼时姑妈家搬走也好几年了,离我在她家吃汤圆也有将近十年的光景了。姑妈的儿子路过,顺便看看他妈妈的老朋友我外婆,他一如当年,还是一言不发,听着我外婆的絮叨,偶尔对外婆问询她母亲的情况,答应两句“好着呢”,再无他话。离了婚的他,带着儿子和老母亲一同过。

          五六年前,听说她的儿子不知因何去世了。姑妈现仍健在,算起来应是快90岁的人了。

            早饭吃了醪糟汤圆后,我继续包汤圆,预备冻些在冰箱。

          老何跑来厨房看我包汤圆,忍不住讶异:“哎呦,怎么这个样子!”,再定睛看我的汤圆,不圆也罢了,细看还有麻点,如长了雀斑的脸,我笑得不行:“吃时说好,这会儿嫌难看了”?他忙道:“难看不要紧,好吃就行!”我又要给汤圆照相,老何又赶忙相劝:“你要把这些汤圆发出去?快别发了!”我看他如丑媳妇要见公婆的架势,再次笑得不行:“要什么紧,管他难看还是好吃,有趣就行!”老何笑道:“对对,有趣就行!”

            又一会儿,我忽如得悟一般,喊老何:“我知道我的汤圆为啥不圆了?”“为何,是因为面太稀了吧?”“不是!因为小时候的汤圆都是且做且往锅里下,我现在为了冻冰箱,放在这搁着,这不汤圆塌下去了,就不圆了?”“哦!”老何也如明白了似的。

            我再一想:不对啊,记得在姑妈家吃汤圆时,她也没有现做现煮啊,也是拿出的事先做好的给我煮的,那时没有冰箱,吃汤圆是中午,大概是她早上做的,她的汤圆又白又圆。哎!还是技不如人啊!

          小时候没有冰箱,使得我们做的东西只够一两顿吃,食物新鲜又令人珍视,因为想吃下一顿时不能够随时随意就能取来,还要再一次用心烹做。

                          雪郦2020年3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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