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文开始之前，郑重提醒，本文包含对石黑一雄《远山淡影》百分百的剧透，慎读！
读了好几本石黑一雄之后，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石黑一雄文字中那种气质。这话说得我好像是石黑一雄资深读者似的。其实，到目前为止，我只是读了三本而已。
你瞧，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已经不自觉地使用了石黑一雄的语气——莫如说石黑一雄笔下人物的语气。
那么，所谓石黑式气质是怎样一种风格呢？
读石黑一雄的小说，总会让我不自觉地想起过去那些迂腐的传统知识分子。石黑的人物总是以一本正经地讲述他们的故事，却无可避免地带有某种逗乐人的语气。
石黑这种诙谐的笔调并非源于人物本身，而是来自于石黑本人。这是石黑一贯讲述故事的方式，他先抛出一个夸张的观点或事情，然后马上解释说，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中间有一段曲折的故事。
啊，我想我说得有点远了。其实我想谈的是石黑一雄《远山淡影》这本书（得，这又是一句石黑式的语气）。
石黑一雄擅长以记忆为主轴作为切入点展开故事，进而探索潜伏于记忆之下的深层次的主题。这使我想起了同样喜欢用记忆题材的莫迪亚诺。不过，同样以记忆作为底料，调制出来的味道可截然不同。借助于回忆，石黑的作品探究的是人们内心深处的情感，而这些情感正是人们试图回避的。但无论人们怎样努力，过去那些记忆终究会在心底留下影子。
尽管石黑一雄出生于1954年，但他却喜欢写二战前后的故事。像《远山淡影》、《浮世画家》发生在二战结束后不久。《我辈孤雏》、《长日将尽》发生在一战与二战之间。
但石黑一雄写的并非真实的历史，而是虚构的历史，想象的历史。石黑一雄笔下的历史仅仅只是故事的舞台布景，他也无意探寻历史背景之后的东西。他在故事开场前思考，喏，就把舞台布置成这样吧。比如《远山淡影》的故事一开始设置在英国康沃尔郡，后来才移到日本长崎（即石黑的出生地）去。石黑这一写作特点既是一种优点，也是缺点。认真的读者可能会认为石黑一雄笔下的一些细节经不起推敲。
石黑一雄讲述故事的方式，像是把一个一开始整齐完好的魔方完全打乱，然后将魔方上其中一面不连续地跳跃式地展示出来，试图使读者在读完故事之后将魔方拼好。这可以看作石黑一雄与读者的一场智力游戏。
《远山淡影》故事并不复杂，以一位移居英国的日本女子悦子的视角展开回忆。二战结束后，在被核弹夷平、遍地废墟的长崎，既有满怀信心展望未来生活的，也有一心渴望逃离的。前者以悦子为代表，那时悦子刚刚怀孕，家庭美满，对于未来可谓充满期待。后者则以悦子遇到的一对母女为代表。佐知子（母亲）坚定地认为，为了将万里子（女儿）培养成现代女性，一定要离开日本。
悦子的回忆在数个场景之间来回跳跃，一会儿是与佐知子母女的交往过程，一会儿是悦子琐碎的家庭生活，一会儿又是与周围邻坊的交往。其间还时不时地跳回现实时间。
然而，回忆不断推向前，故事走向终结，读者发现，实际上，并不存在佐知子这样一个人（或者说并不存在悦子），佐知子就是悦子，而佐知子的女儿万里子正是悦子前不久刚刚自杀的大女儿景子。
悦子（佐知子）不顾一切地想要离开日本，其理由是为了女儿的未来。但其实万里子（景子）并不愿意离开日本。她想了种种办法来说服万里子，甚至承诺说，万一不喜欢可以再回来。然而我们知道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离开日本的万里子始终找不到归属感，最终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佐知子的种种行为，不得不让人怀疑，其实她并非真心为了女儿着想。对也好，错也罢，悲剧已然发生，留下的惟有无尽的悔恨。悦子在回忆中编造佐知子这样一个形象，正是为了回避她无法直面的内心情感。
这是石黑一雄的写作手法，当然咯，并非石黑一雄首创。石黑给慈善机构做社工时，同时也去了解那里的人是如何来到英国的。石黑发现，当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并不会直接地说出自己的经历，而是虚构一个不存在的人物，讲出他们的故事。这给了石黑灵感，他说：“我觉得用这种方法写小说很有意思。”
我觉得比较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远山淡影》中悦子将自己的形象设置为一个传统的日本女性的形象，而佐知子则是一个叛逆、独立的女性形象。读者很容易认定，悦子和佐知子必然有一人为虚构（在故事中）。谁为真？谁为假？通篇看来，回忆里的佐知子似乎更贴近她的本来形象，悦子是她为了掩饰自己真实情感的虚构形象。
不过要我说，悦子恐怕并非虚构的形象，其实是更早时候的佐知子。说得更明白一点，石黑是将同一人物不同时间段的经历通过回忆的方式巧妙地叠加在一起。
在回忆中，悦子刚刚怀孕不久，而佐知子的女儿已经十来岁。两人看起来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一个传统、本分，一个叛逆、独立。但是十年足以改变一个人。要说悦子从传统日本女性转变为佐知子那样骗你的形象非但是可能的，而且是相当合理的。
而且根据悦子的回忆，悦子的形象恐怕也没有她编造的那样本分。绪方先生曾提起，她第一次到丈夫家的时候，闹腾了一整晚。
在故事中，悦子将后来她移民英国的原因归结于她第一任丈夫。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石黑留了白，没有写出来。正如小说的名字——《远山淡影》，石黑对于故事中的诸多细节皆语焉不详，留下了大量大量的空白，留待读者自己去发现。一切皆如远处的山，仅有一个暗淡的朦胧的影子。
魔方到底还是要由读者来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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