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跑供销的父亲带回来一只收音机,红梅牌的。这引来了村里大人小孩新奇和羡慕的目光。
从此,我就迷上了这能说话、能唱歌、能讲故事的宝贝。那时我们家里有两样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东西,一是这只收音机,二是母亲的缝纫机。这两样东西攒够了我们兄弟仨在小伙伴面前的底气。你很难想象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我们小屁孩也有攀比的,譬如我们要比谁先不穿开裆裤,比谁有本事跳过大队屋前的公窖,比谁夏天敢下塘玩水而不顾父母做的记号,比谁冬天敢踩薄冰往池塘中央跑……好几回我都靠家里的两大件盖过了同伴,可有一回一个伙伴凭自己有五个舅舅让我目瞪口呆而败下阵来!因为我只有一个舅舅。
于是,每逢夏秋季的傍晚,父亲总会把凉竹床搬到屋外,我们也帮忙端来高低长短各不相同的木凳,母亲将烧好的一大锅粥或者蒸好的山芋端来,还有几盘自家产的素油小菜。这是全家最舒心的时候,除了这并不算丰盛的晚餐,我们最享受的就是六点半的广播书场了。父亲一杯又一杯喝着乙种白酒,眉头开始舒展开来;我们一碗又一碗地喝着粥,肚子开始圆起来。我们的眼睛都随着刘兰芳的抑扬顿挫的声音亮起来。
我听到了马挂銮玲“啵啉啉”地响!
我听到了风波亭上寒风潇潇地吹!
我明白了“气炸心肝肺,搓碎口中牙”是怎样一种恨!
我明白了“万丈高楼失脚,扬似江心,断缆崩舟”是怎样一种惊诧!
……
收音机告诉我东汉有个光武帝刘秀刘文叔,告诉我北宋初年杨门女将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告诉我北宋末年林冲风雪山神庙……
但母亲喜欢听戏,父亲也许是拿我们喜欢听评书作挡箭牌,每次有争执时,母亲总是让步的一方。这时候母亲总是要催我们轮流去洗澡,因为故事没完,我们仨兄弟都少有地客气起来,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我去享受第一次的干净热水(那时大概为了节约吧,第一个洗完,加点热水第二个洗,洗到第三个时,母亲说和过年煮咸鹅的汤差不多了)不过,有几次,母亲责怪我后背都没有沾水,急什么急呀!不急?!岳飞都枪挑小梁王了!
从上小学到念初中,父亲的收音机陪着我们度过了多少寂寞而快乐的时光!直到八十年代末,岳飞的沥泉神矛终于抵不过霍元甲的迷踪拳,黑白电视机的出现终于挤走了收音机。父亲的收音机光荣地被摆放到堂屋香案上,天长日久便灰尘满面了!后来是卖给收破烂的还是扔了,便没有人在意了。如果收音机也地下有知,它会感叹“人生只若如初见,何事悲风秋画扇”么?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二十一世纪。随着母亲的突然离去,父亲似乎也变得沉默少言了。尽管空调彩电一样不缺,但父亲偶尔对我说想要个收音机。我赶紧从网上淘来一个德生牌的,功能比几十年前的红梅牌先进多了。它还自带一张内存卡,我帮他下载了《岳飞传》、《杨家将》等评书,还帮他下载了一些戏曲节目。他拿到手时,露出久违的满足,经常饭后将音量开到最大,满村溜达。我知道他这是和村里的几个同样拥有收音机的老伙伴比一比谁的先进去了。(原来老人和小孩一样都喜欢攀比)好几回春节回老家住,半夜被一个声音唤醒:父亲竟然开着收音机睡着了!第二天问他,他说开着收音机容易睡着,睡得香!
如今,父亲带着他的收音机也去了母亲那边,不知道他们为了听评书还是听戏还会起争执吗?我想:父亲这回该迁就一下母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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