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史铁生
是高三那年
同样朝气蓬勃的二十岁
同样漫长无期的病痛
同样内心野蛮生长的希望却又无能为力的肉体
同样觉得活着是一件多么令人恐惧而又残忍的事情
同样在无人处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对着四海八荒的众神祈祷
同样如着了魔发了疯一般的坏脾气
同样被家人小心翼翼地照看着
同样抱着侥幸的心理
以为再过一周、两周甚至三个月就会和大街上那些健康行走、思虑清晰的人别无二致
同样一周、两周、三个月过去了更加恶化的病情、更加绝望的心理
同样宁愿死也不愿像个废物一样活着
同样到最后发现活着比死艰难且勇敢
……
人类的痛苦何其相似！
所以
那个时候
我遇到他的文字
如同他遇到地坛一样
是救赎、是归宿、是能让恐惧疲累的心稍作休憩、能让孤独无依的灵魂突然有了去处
我曾在无数个四周嘈杂的早读中
大声朗诵过他的文字
尽管那是一篇并不要求背诵的课文
然后双眼湿润
默然、黯然
如他一样
在去遍了远近大小的医院诊所后
在吃过了无数的西药中药后
甚至仪式隆重地求过一系列神佛后
彻底地绝望
彻底地放弃
然后每天都在思考关于死的事情
我曾经设想过无数次死的方式
可一想到真的死了以后
又有点悲伤
只为父母
我不能让他们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大的女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我想
如果我是大街上流浪孩子多好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
然后悄无声息地死掉
不引起任何人的伤心难过
不在这个嘈杂的人潮中激起任何波澜
我又想
我应该在一场见义勇为中英勇献身
这样能为父母留下一些什么吧
或是名，或是利
我又想
我是自私的
也是恶毒的
文字解决不了困境
却能改变心理
虽然也曾心生怨恨
觉得世界如此不公
为什么有的人出身富裕容貌秀美心地善良才思敏捷
而我却恰恰相反
但在日复一日、翻来覆去尝过这种痛苦且又绝望的滋味后
我终于能接受在这诺大的世界上，在这茫茫人海中
我很可能就是承受痛苦的那一个
我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让美好之所以成为美好
只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有差异化因而更加美丽迷人
那些曾经骑着单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不怕死自以为的勇敢
现在只觉得傻气又无聊
真正的勇敢
不是不顾一切去死
而是明知道生活已经千疮百孔
还要挣扎着活下去
突然不害怕了
是因为
命运已经向我保证
死是一场迟早要降临的节日
如同对一个高三生保证
不论是熬夜努力地学还是放飞自我地玩
都会有个重点大学等着你一样
忽然就放心了、坦然了
不再去想死的事
就该想想活的事了
怎样活着？
曾经在脑海中雕刻的那个野心勃勃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模板肯定不行了
那就平凡的活着吧
从不凡到平凡又是一道生命难题
尽管那个“不凡”只是自我定义
好比位高权重的大官突然解甲归田
昔日的幕僚好友怕是又换了一副面孔
尽管我们都知道
那些须臾奉承是身外之物
生不带来 死不带走
可自古以来
有多少人能从这一场大梦中醒来
可是我要醒来
从梦到现实的过程
就是细细咀嚼人间百味的过程
而且这个过程
必须是细细咀嚼
想狼吞虎咽都做不到
酸甜苦辣都尝遍
认清父母不离不弃的厚爱
结识一生至死不渝的朋友
摈弃不必要的交往
明白了爱和宽容才是这世间永恒
有些事情只有在特定的境遇里才能感受到
如同丰衣足食的人无法体会饥饿难耐的感觉一样
在这件事之前的二十年里
我也从不知道
原来爱的力量会如此伟大
也是在那个时候
突然明白了
眼因多流泪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风霜而愈益温厚是何含义
苦难过后
有的人愈加阴暗恶毒
有的人愈加善良宽容
没有变成前者
这是生命对我的眷顾
生活突然简单明朗起来
不再去挣扎着去那些够不着的地方
满足父母最低的要求——活着
在活着的基础上力所能及地做点事
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感谢命运厚爱
感谢亲人朋友支持
也感谢我自己的不放弃
如今，我的人生并没有颓废不堪
而是像大多数普通人一样
有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
有一些小小的烦恼以及偶尔的小确幸
虽然距离十五岁的设想有些远
可也知足了
这些年里
没有大声对父母说过一句话
凡是意见相左的时候都会耐心解释
仔细地听他们因年纪渐长而日渐琐碎的唠叨
给他们足够的耐心和理解
因为在那一场灾难里
我深切看到了他们为人父母的脆弱和无力
他们想给孩子锦衣玉食
可是他们只有粗茶淡饭
也同样在那几年以后
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大动肝火、暴跳如雷了
因为
既然已经活下来了
还有什么可怕的
对呀，活着都不怕
还有什么可怕的
或许
这就是苦难的双刃剑作用
它夺走了我很多东西
作为补偿
它又给了我一些原本我没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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