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漠沙如雪。
远处一阵黄沙飞扬,隐隐觉着有一人一马的的影子,走得近来,原是一负剑的道人和一匹老瘦的枣泥马。
那道人抬起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汗水,拍拍身边陪着走了几千里的老马,喃喃道:“真他妈不是人活的大漠啊。”
从西南向北,一路上偶有人烟,绝多时候只有他和这匹又老又瘦的枣泥马,讲不上孤单,至少讲话有伴听,比自言自语好着多了去,偶尔讲累了,一人一马就默默地行,那时候马还不时嘶一声,他反而默着,尤其是刚入大漠,黄沙满地,一眼无边,眼里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绿色,再往前,这点绿色也就不见了。于是乎,在荒野上,夕阳偏西,落霞铺满大地,人与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和着稍有些闷闷的马铃声,绝凄美的塞外就这么几笔勾勒出来。
“老伙计,再坚持一会儿,讲不定翻过前面那座山头咱就能找到人家户讨几口水了。”老马跟在他身边有不少时日,竟也听得懂他这句话,慢慢喑下烦躁的嘶鸣,光是一脚一黄沙地走。道人也懂望山跑死马的道理,可不趁着还能看见山时多跑几步,指不定就要错了同人约定的期限,无法,只得哄人一般哄着马朝着烈阳的那一头去。
不多时太阳就快熄尽了,直到最后一缕光亮消失,他俩也没能找到一处能落脚的人家,无奈下找了处避风的石穴,想着先把这一晚对付过去。道人掏出随身携带的火石,又从马驮着的袋子里拿出备的柴火,打算生一篝火,因为不太熟练,弄出好大的烟来,摆弄了半天,火好歹升了起来。道人烤得起了暖意,又从袋子里掏出干粮,待放在火边烘热后,就着牛皮袋子里的水吞咽起来。夜幕下,只剩下晚风呼呼的声音和砂石打在岩壁上的敲击声,道人默默地吃着,马儿反刍胃里仅剩下的一点东西,他俩在众物宁静的一方天地升出活的气息,像黑夜里泛出一点光明的星星。
长夜漫漫,虽说白日里行路累得紧,但道人意外地失眠,许是快到了临近的日子,让他也难免不平静起来。睡不着,道人倚在石壁上,找那匹老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讲少年时学艺,如何在三伏天顶住瀑流的冲刷,寒冬腊月总是同启明星一道舞剑;又讲当时心怀的种种,想着鲜衣怒马少年时,就该拔剑向不平事,遇一不平斩一事;还讲随师父一道游历江南时的种种,见了钱塘江气势汹汹的大潮,见了一马平川的万顷绿原,见了大河最终流向东海。当然何日何时之类的细节早已被时间掠夺,只剩下星星点点。在江南几年的游历,印象最深的竟是师父告诉他的“少不入川,老不走江南”,其它更鲜艳的东西好像也比不过这一句平平淡淡,如命一般蛮横不讲理,无端地、强硬地刻进他脑子里。多少时候只是简单的一个场景而已,却能在时间里驻足长久。
“都他妈三十年过去了啊。”道人轻拍着老马,马尾一下一下地从他手上扫过,打出“扑扑”的声音,原来还在给道人的故事唱和的篝火也因为没余下多少柴火慢慢哑了声。火光渐弱,黑暗向前一步。“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念叨着听来的诗句,道人悉悉索索地摸出几块柴火添上,火势又大了起来。
“人有几个三十年?”道人抽回添柴的手顺势靠在脑后,然后把身子倚在石壁上,刚好让升腾的焰铺去一点在夜幕中,喃喃道。
终于,疲惫还是占据了上风,鼾声渐起,道人沉沉睡去。
(二)
“你瞧,打了这么久的仗,终于快安定下来做活了。”赵青玄指着眼前熙熙攘攘的景象,对身后的人说道。
赵青玄所指的这座下阳关在前朝也算作不小的关隘,可惜义军四起,城内的守备去了七七八八,关外的游匪也来伺机游掠,城内人心惶惶,几无数人。幸来新朝已立,又扫通了同外域交易的茶道、盐道,这座边境小城才得以变得热闹起来。
听了赵青玄的话,后那人也不作声,也不知是赞同还是不以为然。
见自己讨了个没趣,赵青玄也没立马收了话茬,接着说:“其实对天下大部分人来说,改朝换代无非是‘天子百年不同姓,何时到我家’,在谁的底下活得好,他们就拥,过得不好了,便反,孰能分个对错。前朝也有文贞之治的盛象,你看现如今的休养生息,大家伙不也过得有起色来。”
“还真是不念旧恩。”听了这番话,身后的人带着些嗤笑说道。
“旧恩?”赵青玄摇摇头,“五年一旱,三年一涝,灾后一疫,外加徭役课税,若这些负担不重,百姓尚且得过且过,可但逢昏君亦或有心之人而为,这就像熬粥时掺了太多的水,想盖也盖不住了。何况......”他停顿一下,接着说:“你爹官至从五品奉训大夫,虽说只是文官散职,但也算得上蒙受皇恩了。可要知道,尧舜时曾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只能说是浩荡不及。”
“既然如此,那我们这些前朝余孽就该杀得一干二净是吧?”赵青玄不接着说还好,这番话一出口,着实惹得后人不悦。
“单姑娘,贫道并无此意......”赵青玄赶忙向她解释。可那人偏偏不听,驱马紧赶了几步,走到前头去了。
赵青玄暗自道苦,却又不知如何分毫,只得赶紧向前招呼道:“单姑娘!城里落缤楼的羊肉可是一绝,可万万别因置气错过了好口福啊。”
(三)
天明。
露水把道人的袍子浸成深蓝色,老马的鬃毛也变得润湿。青女静默地来干燥的土地走一场,留下一世界的水润便悄然离去。
趁着太阳还没有口渴,道人早早地起来赶路,走到日上三竿的时候终于眼前出现女墙的影子。道人高兴地拍了拍马,“瞧,前面那就是下阳关,等到了城里我去化些钱,咱俩去落缤楼好好吃上一顿。”正当说着,吃进去一嘴沙子,道人“啐”了一口,然后继续说到,“这半旬来最对不起的就是肚子里的馋虫了,按我师父的说法,这馋虫一起来人就干不好事,所以人生在世再难也得好好把这肚子伺候好咯······”许是兴奋了,道人对着枣泥马滔滔地讲了一大堆,吹着口哨朝下阳关走。
说是一座关,其实规模只有普通关隘的一半。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靠着做来往商贾的生意,城内酒楼、匠铺应有尽有,在安生的日子里整个城倒也说得上人潮涌涌。
进了城,道人紧了紧手上的缰绳,朝着落缤楼走。
“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呐?”
道人刚踏进院内,一名堂倌就迎了上来,回了那人一句“打尖”,来人识趣地接过道人手里的缰绳,朝里屋喊道“打尖——一位!”,然后笑着把马牵到马厩去。
堂倌把马牵走后,道人没有急着到楼里去,而是绕着外墙闲逛到后院,像是找什么东西,直到看见院里那棵桃树,暗疏了一口气,走近后扣下一小块桃油在手里把玩,才心满意足地绕到前院来。
道人捡了靠里一个清净的位子坐下。
“小二!”
“客官您要?”堂倌一下将抹桌布搭在肩上,小跑着到道人面前。
“一份火爆羊肉和金钱片腿,再温一壶黄酒。”
“得嘞您。客官,咱店里这糟雁也是一绝,要不给您来上半只?”
“那就糟上半只,顺道再帮我备上半把个月的干粮。”
“好嘞。”
不多时酒就温了上来,道人倒上一杯浅浅酌着。一杯酒下肚,菜也好了,两热一冷,搭着下酒正好。下阳的羊肉自是一绝不说,这盘金钱片腿的滋味也是非凡,把腌制的猪腿只取前爪,煮透,去其骨,再片成小片,嚼在嘴里满是熏香和肉香,外面一圈皮还稍微带着韧性,咬起来“嘎吱嘎吱”,喝上一口酒压底,上下香了个通透。至于糟雁,更是出乎意料地好味。应该只是把打好的雁拿上好的酒曲糟起来,然后加了红曲染色,可架不住雁好,酒好,一口下去,透着大漠的香。
“奇怪,为何师父不曾向我吹嘘过这店的糟雁?”又喝了一口酒,道人自言自语道。不过想来是想不明白,他只好大口吃肉,小口喝起酒来,待酒喝得差不多,才要了几碗白饭把剩下的菜包了圆。
(四)
白天万里无云,天空蓝得透亮,到了晚上,夜空澄净得像一块水晶,星星的微光闪烁,那一弦月亮悄悄地挂在角落,撑起一帘昏黄,云悠悠飘过,好像拂开轻纱后,就能触到冷冰冰的月光。
雄鸡未晓,赵青玄如何也睡不着,躺在房门处的躺椅上摇摇晃晃,旁边温着热茶,保不准屋内此刻呼吸匀称的姑娘会何时醒来,扶着脑袋唤痛。茶是置办这处住宅时宅子主人预送的,叫什么雪芽,赵青玄对茶是一概不懂,但他觉得这应当是好茶,煮的时候飘散的清香带着甜津,第一泡也不苦涩,香,绵,悠长。
掐指一算,两人在这座小城已住上小一年有余。
出了下阳关,实实在在就成了另一幅景象。可赵青玄没有接着往北去,反倒向南拐了一个大弯,期间她想问明去处,可轮到赵青玄笑笑不说话,这又把她气得不轻。有时赵青玄自己也会暗笑,若不是她师父诀别前把她托付给自己,估计她早已调转马头朝着金陵狂奔了。
自打住进这宅子里,她就不停问之后作何打算,他也只是回到别急,日里带着她逛城北、城南的市集,见着许多关内见不到的玩意儿,常常他同小贩讲价讲得不可开交,她站在摊位外暗自笑着。后来赵青玄心血来潮,把宅右的竹林伐倒一片,请人深犁了一遍,就这么种上些蔬菜瓜果,还教她如何施肥、架藤,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这片菜园子搞得有模有样。
城西的山上有一座道观,里面有座老君像,赵青玄时不时也会带她去参拜,然后在庙里吃一顿素斋,和观里的年轻道士下几手棋,她看得无聊了,便去后山转转,沿着小路走到尽头,有一处小溪冲流而成的潭,她并不懂什么静心参悟,只是走到这,两侧的密荫幽幽,溪水潺潺,时不时还有鸟雀轻吟,把她的心敲得“叮咚”响,待到日影渐落,才踱着往回走。
日升月落,烛龙昼出夜伏,转眼就到了深秋。
昨日早早忙完闲事,甚至等不及晚饭,她便拉着赵青玄出去赏灯。这是一年里难得的节日,前几年总是不安生,今好不容易太平下来,大家赶收完庄稼,终于闲下来慰藉自己。各式各样的灯笼沿着城外的那座栅桥挂起来,灯笼下拴着山上的道士赶了几天几夜的卦辞,大多是“谦。亨,君子有终。”之类讨吉利的卦象,图个巧头。
沿了这条火红的街,两旁多了许多卖杂玩的小贩,有卖糖葫芦的,红彤彤的山楂裹上脆脆的糖衣,还有拿麦草编出的各样的玩意儿,几个孩童就借着灯笼的火光照出它们的影子,演起鼓词来,更有卖祖传膏药,家传宝剑,替人解签算姻缘的,你声我喊,好不热闹。
天公也很作美,没有半点乌云,单留一弯清朗的月亮。桥下的河水白日里看来就是一层薄薄的青色的纱,这夜里借了光,像宽了衣般清澈。赵青玄有见过别处顺着河水放纸船的习俗,只可惜这里没有,不然青色的河水上搭着一叶叶闪烁的火光,还真让人怀疑银河是不是跌到了地上。
赵青玄和她一边赏灯笼一边看着热闹,不多时,手里就攥上一串糖葫芦,几块糖人,手腕上还系着拿麦草编成的凤凰,虽说是凤凰,但除了一个尖尖的脑袋和长长的流尾,怎么也瞧不出凤凰的模样。逛了大半,赵青玄问她有没有解卦辞,她摇摇头,说还要精挑细选一番,便依了她,接着逛着。
可哪知昨夜一个灯笼都没有解下来。要怪,只能怪那老婆婆做的甜酒酿好喝得过份,她连着喝了四大碗。起初赵青玄以为是这姑娘酒量太差,可后来才得知,老婆婆做的这甜酒酿与平日不同,正儿八经加了斤把的好酒进去。喝完后她就坐到一旁的桥墩上,嚷嚷着歇一歇,赵青玄也坐到旁边,陪着吹一吹河上的晚风。不一会,她嘴里嘟哝着胡话,沉沉睡过去。
灯会慢慢到了尾声,只剩下不愿归家的顽童还在跑闹,原本整齐的灯笼此时也变得七零八落,把街影照个影影绰绰。见她一时半会醒不过来,赵青玄只得背了她往回走。因为看不清路,不敢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赶,借了一旁还有些光亮的灯笼,慢慢往回走。
月色很清,像霜。背上的姑娘露出侧脸,晚风轻吻她,一挽青丝便妄随着去。赵青玄恍惚忆起这景来。当然,世间女子皆如此,自情人眼中温如霜,婉如玉。他也读过一些书,书中总写仙姿玉容,唇红齿白,他不懂,只觉得一句“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很好,不必是春花秋月,只消对岸一影,白露为霜。
赵青玄念想着,有些出神,兴许走得急了,背上那人硌得慌,便幽幽醒过来。
“我们,这是去哪?”她带着鼻音问道。
“我们回家。”赵青玄轻声回她。
“哦,回家······”
“阿母······”
“阿母?”
“欸。”赵青玄尽量捏着声音应到。
“阿母。”她嘟哝着说,“我们回家。”讲完,又昏昏睡过去。
冷月打在身上显得有些薄凉。今晚闹腾一番,大家也都早早睡下,整个小城更没有什么声音,只剩下几只老蝉零星地嘶哑。秋风也吹着,不时落下几片树叶,在空中画几个圈,轻轻落在土里。就着微光,踩着枯黄的落叶,赵青玄“喀吱喀吱”地走。
忽然,不知梦到了什么,她抓紧了赵青玄的衣裳,大叫:
“阿母!”
然后止不住颤抖起来,不知在梦里见到什么骇人的光景。
“不怕不怕,阿母在。”赵青玄感受到背上溢出的恐惧,轻声道,像安抚小孩一样,轻轻晃了晃,拍拍她的脚。
“不要怕,都已经过去了。阿母给你唱谣谣好不好?
青草青,青草黄,年年岁岁草又长。
雁南飞,南风吹,日日夜夜盼北方。
红花白,绿叶黄,岁岁年年花又香。
巴山池,秋水漾,夜雨斜风问君妨。
直愿孤身化云雨,某夜倚西窗。
果然今宵又见君,相思比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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