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明

作者: 长吉 | 来源:发表于2022-10-14 19:13 被阅读0次

    赴明

    (一)

    大漠沙如雪。

    远处一阵黄沙飞扬,隐隐觉着有一人一马的的影子,走得近来,原是一负剑的道人和一匹老瘦的枣泥马。

    那道人抬起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汗水,拍拍身边陪着走了几千里的老马,喃喃道:“真他妈不是人活的大漠啊。”

    从西南向北,一路上偶有人烟,绝多时候只有他和这匹又老又瘦的枣泥马,讲不上孤单,至少讲话有伴听,比自言自语好着多了去,偶尔讲累了,一人一马就默默地行,那时候马还不时嘶一声,他反而默着,尤其是刚入大漠,黄沙满地,一眼无边,眼里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绿色,再往前,这点绿色也就不见了。于是乎,在荒野上,夕阳偏西,落霞铺满大地,人与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和着稍有些闷闷的马铃声,绝凄美的塞外就这么几笔勾勒出来。

    “老伙计,再坚持一会儿,讲不定翻过前面那座山头咱就能找到人家户讨几口水了。”老马跟在他身边有不少时日,竟也听得懂他这句话,慢慢喑下烦躁的嘶鸣,光是一脚一黄沙地走。道人也懂望山跑死马的道理,可不趁着还能看见山时多跑几步,指不定就要错了同人约定的期限,无法,只得哄人一般哄着马朝着烈阳的那一头去。

    不多时太阳就快熄尽了,直到最后一缕光亮消失,他俩也没能找到一处能落脚的人家,无奈下找了处避风的石穴,想着先把这一晚对付过去。道人掏出随身携带的火石,又从马驮着的袋子里拿出备的柴火,打算生一篝火,因为不太熟练,弄出好大的烟来,摆弄了半天,火好歹升了起来。道人烤得起了暖意,又从袋子里掏出干粮,待放在火边烘热后,就着牛皮袋子里的水吞咽起来。夜幕下,只剩下晚风呼呼的声音和砂石打在岩壁上的敲击声,道人默默地吃着,马儿反刍胃里仅剩下的一点东西,他俩在众物宁静的一方天地升出活的气息,像黑夜里泛出一点光明的星星。

    长夜漫漫,虽说白日里行路累得紧,但道人意外地失眠,许是快到了临近的日子,让他也难免不平静起来。睡不着,道人倚在石壁上,找那匹老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讲少年时学艺,如何在三伏天顶住瀑流的冲刷,寒冬腊月总是同启明星一道舞剑;又讲当时心怀的种种,想着鲜衣怒马少年时,就该拔剑向不平事,遇一不平斩一事;还讲随师父一道游历江南时的种种,见了钱塘江气势汹汹的大潮,见了一马平川的万顷绿原,见了大河最终流向东海。当然何日何时之类的细节早已被时间掠夺,只剩下星星点点。在江南几年的游历,印象最深的竟是师父告诉他的“少不入川,老不走江南”,其它更鲜艳的东西好像也比不过这一句平平淡淡,如命一般蛮横不讲理,无端地、强硬地刻进他脑子里。多少时候只是简单的一个场景而已,却能在时间里驻足长久。

    “都他妈二十年过去了啊。”道人轻拍着老马,马尾一下一下地从他手上扫过,打出“扑扑”的声音,原来还在给道人的故事唱和的篝火也因为没余下多少柴火慢慢哑了声。火光渐弱,黑暗向前一步。“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念叨着听来的诗句,道人悉悉索索地摸出几块柴火添上,火势又大了起来。

    “人有几个二十年?”道人抽回添柴的手顺势靠在脑后,然后把身子倚在石壁上,刚好让升腾的焰铺去一点在夜幕中,喃喃道。

    终于,疲惫还是占据了上风,鼾声渐起,道人沉沉睡去。

    (二)

    “你瞧,打了这么久的仗,终于快安定下来做活了。”赵青玄指着眼前熙熙攘攘的景象,对身后的人说道。

    赵青玄所指的这座下阳关在前朝也算作不小的关隘,可惜义军四起,城内的守备去了七七八八,关外的游匪也来伺机游掠,城内人心惶惶,几无数人。幸来新朝已立,又扫通了同外域交易的茶道、盐道,这座边境小城才得以变得热闹起来。

    听了赵青玄的话,后那人也不作声,也不知是赞同还是不以为然。

    见自己讨了个没趣,赵青玄也没立马收了话茬,接着说:“其实对天下大部分人来说,改朝换代无非是‘天子百年不同姓,何时到我家’,在谁的底下活得好,他们就拥,过得不好了,便反。前朝也有文贞之治的盛象,你看现如今的休养生息,大家伙不也过得有起色来。”

    “还真是不念旧恩。”听了这番话,身后的人带着些嗤笑说。

    “旧恩?”赵青玄摇摇头,“五年一旱,三年一涝,灾后一疫,外加徭役课税,若这些负担不重,百姓尚且得过且过,可但逢昏君亦或有心之人而为,这就像熬粥时掺了太多的水,想盖也盖不住了。何况......”他停顿一下,接着说:“你爹官至从五品奉训大夫,虽说只是文官散职,但也算得上蒙受皇恩了。可要知道,尧舜时曾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只能说是浩荡不及。”

    “既然如此,那我们这些前朝余孽就该杀得一干二净是吧?”赵青玄不接着说还好,这番话一出口,着实惹得后人不悦。

    “单姑娘,我并无此意......”赵青玄赶忙向她解释。可那人偏偏不听,驱马紧赶了几步,走到前头去了。

    赵青玄暗自道苦,却又不知如何分毫,只得赶紧向前招呼:“单姑娘!城里落缤楼的羊肉可是一绝,可万万别因置气错过了好口福啊。”

    (三)

    天明。

    露水把道人的袍子浸成深蓝色,老马的鬃毛也变得润湿。青女静默地来干燥的土地走一场,留下一世界的水润便悄然离去。

    趁着太阳还没有口渴,道人早早地起来赶路,走到日上三竿的时候终于眼前出现女墙的影子。道人高兴地拍了拍马,“瞧,前面那就是下阳关,等到了城里我去化些钱,咱俩去落缤楼好好吃上一顿。”正当说着,吃进去一嘴沙子,道人“啐”了一口,然后继续说到:“这半旬来最对不起的就是肚子里的馋虫了,按我师父的说法,这馋虫一起来人就干不好事,所以人生在世再难也得好好把这肚子伺候好咯······”许是兴奋了,道人对着枣泥马滔滔地讲了一大堆,吹着口哨朝下阳关走。

    下阳说是一座关,其实规模只有普通关隘的一半。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靠着做来往商贾的生意,城内酒楼、匠铺应有尽有,在安生的日子里整个城倒也说得上人潮涌涌。

    进了城,道人紧了紧手上的缰绳,朝着落缤楼走。

    “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呐?”

    道人刚踏进院内,一名堂倌就迎了上来,回了那人一句“打尖”,来人识趣地接过道人手里的缰绳,朝里屋喊道“打尖——一位!”,然后笑着把马牵到马厩去。

    堂倌把马牵走后,道人没有急着到楼里去,而是绕着外墙闲逛到后院,像是找什么东西,直到看见院里那棵桃树,暗疏了一口气,走近后扣下一小块桃油在手里把玩,才心满意足地绕到前院来。

    道人捡了靠里一个清净的位子坐下。

    “小二!”

    “客官您要?”堂倌一下将抹桌布搭在肩上,小跑着到道人面前。

    “一份火爆羊肉和金钱片腿,再温一壶黄酒。”

    “得嘞您。客官,咱店里这糟雁也是一绝,要不给您来上半只?”

    “那就糟上半只,顺道再帮我备上半把个月的干粮。”

    “好嘞。”

    不多时酒就温了上来,道人倒上一杯浅浅酌着。一杯酒下肚,菜也好了,两热一冷,搭着下酒正好。下阳的羊肉自是一绝不说,这盘金钱片腿的滋味也是非凡,把腌制的猪腿只取前爪,煮透,去其骨,再片成小片,嚼在嘴里满是熏香和肉香,外面一圈皮还稍微带着韧性,咬起来“嘎吱嘎吱”,喝上一口酒压底,上下香了个通透。至于糟雁,更是出乎意料的好味。店家应当只是把打来的雁拿上好的酒曲糟起来,然后加了红曲染色,可架不住雁好,酒好,一口下去,透着大漠的香。

    “奇怪,为何师父不曾向我吹嘘过这店的糟雁?”又喝了一口酒,道人自言自语。不过想来是想不明白,他只好大口吃肉,小口喝起酒来。待酒喝得差不多,才要了几碗白饭把剩下的菜包了圆。

    (四)

    白天万里无云,天空蓝得透亮,到了晚上,夜空澄净得像一块水晶,星星的微光闪烁,那一弦月亮悄悄地挂在角落,撑起一帘昏黄,云悠悠飘过,好像拂开轻纱后,就能触到冷冰冰的月光。

    雄鸡未晓,赵青玄如何也睡不着,躺在房门处的躺椅上摇摇晃晃,旁边温着热茶,保不准屋内此刻呼吸匀称的姑娘会何时醒来,扶着脑袋唤痛。茶是置办这处住宅时宅子主人预送的,叫什么雪芽,赵青玄对茶是一概不懂,但他觉得这应当是好茶,煮的时候飘散的清香带着甜津,第一泡也不苦涩,香,绵,悠长。

    掐指一算,两人在这座小城已住上小一年有余。

    出了下阳关,实实在在就成了另一幅景象。可赵青玄没有接着往北去,反倒向南拐了一个大弯,期间她想问明去处,可轮到赵青玄笑笑不说话,这又把她气得不轻。有时赵青玄自己也会暗笑,若不是她爹爹诀别前把她托付给自己,估计她早已调转马头朝着金陵狂奔了。

    自打住进这宅子里,她就不停问之后作何打算,他也只是回到别急,日里带着她逛城北、城南的市集,见着许多关内见不到的玩意儿,常常他同小贩讲价讲得不可开交,她站在摊位外暗自笑着。后来赵青玄心血来潮,把宅右的竹林伐倒一片,请人深犁了一遍,就这么种上些蔬菜瓜果,还教她如何施肥、架藤,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这片菜园子搞得有模有样。

    城西的山上有一座道观,里面有座老君像,赵青玄时不时也会带她去参拜,然后在庙里吃一顿素斋,和观里的年轻道士下几手棋,她看得无聊了,便去后山转转,沿着小路走到尽头,有一处小溪冲流而成的潭,她并不懂什么静心参悟,只是走到这,两侧的密荫幽幽,溪水潺潺,时不时还有鸟雀轻吟,把她的心敲得“叮咚”响,待到日影渐落,才踱着往回走。

    日升月落,烛龙昼出夜伏,转眼就到了深秋。

    昨日早早忙完闲事,甚至等不及晚饭,她便拉着赵青玄出去赏灯。这是一年里难得的节日,前几年总是不安生,今好不容易太平下来,大家赶收完庄稼,终于闲下来慰藉自己。各式各样的灯笼沿着城外的那座栅桥挂起来,灯笼下拴着山上的道士赶了几天几夜的卦辞,大多是“谦。亨,君子有终。”之类讨吉利的卦象,图个巧头。

    沿了这条火红的街,两旁多了许多卖杂玩的小贩,有卖糖葫芦的,红彤彤的山楂裹上脆脆的糖衣,还有拿麦草编出的各样的玩意儿,几个孩童就借着灯笼的火光照出它们的影子,演起鼓词来,更有卖祖传膏药,家传宝剑,替人解签算姻缘的,你声我喊,好不热闹。

    天公也很作美,没有半点乌云,单留一弯清朗的月亮。桥下的河水白日里看来就是一层薄薄的青色的纱,这夜里借了光,像宽了衣般清澈。赵青玄有见过别处顺着河水放纸船的习俗,只可惜这里没有,不然青色的河水上搭着一叶叶闪烁的火光,还真让人怀疑银河是不是跌到了地上。

    赵青玄和她一边赏灯笼一边看着热闹,不多时,手里就攥上一串糖葫芦,几块糖人,手腕上还系着拿麦草编成的凤凰,虽说是凤凰,但除了一个尖尖的脑袋和长长的流尾,怎么也瞧不出凤凰的模样。逛了大半,赵青玄问她有没有解卦辞,她摇摇头,说还要精挑细选一番,便依了她,接着逛着。

    可哪知昨夜一个灯笼都没有解下来。要怪,只能怪那老婆婆做的甜酒酿好喝得过份,她连着喝了四大碗。起初赵青玄以为是这姑娘酒量太差,可后来才得知,老婆婆做的这甜酒酿与平日不同,正儿八经加了斤把的好酒进去。喝完后她就坐到一旁的桥墩上,嚷嚷着歇一歇,赵青玄也坐到旁边,陪着吹一吹河上的晚风。不一会,她嘴里嘟哝着胡话,昏昏睡去。

    灯会慢慢到了尾声,只剩下不愿归家的顽童还在跑闹,原本整齐的灯笼此时也变得七零八落,街影变得影影绰绰。见她一时半会醒不过来,赵青玄只得背了她往回走。因为看不清路,不敢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赶,借了一旁还有些光亮的灯笼,慢慢往回走。

    月色很清,像霜。背上的姑娘露出侧脸,晚风轻吻她,一挽青丝便妄随着去。赵青玄恍惚忆起这景来。当然,世间女子皆如此,自情人眼中温如玉,婉而约。他也读过一些书,书中总写仙姿玉容,唇红齿白,他不懂,只觉得一句“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很好,不必是春花秋月,只消对岸一影。

    赵青玄念想着,有些出神,兴许走得急了,背上那人硌得慌,便幽幽醒过来。

    “我们,这是去哪?”她带着鼻音问道。

    “我们回家。”赵青玄轻声回她。

    “哦,回家······”

    “阿母······”

    “阿母?”

    “欸。”赵青玄尽量捏着声音应到。

    “阿母。”她嘟哝着说,“我们回家。”讲完,又昏昏睡去。

    冷月打在身上显得有些薄凉。今晚闹腾一番,大家也都早早睡下,整个小城更没有什么声音,只剩下几只老蝉零星地嘶哑。秋风也吹着,不时落下几片树叶,在空中画几个圈,轻轻落在土里。就着微光,踩着枯黄的落叶,赵青玄“喀吱喀吱”地走。

    忽然,不知梦到了什么,她抓紧了赵青玄的衣裳,大叫:

    “阿母!”

    然后止不住颤抖起来,不知在梦里见到什么骇人的光景。

    “不怕不怕,阿母在。”赵青玄感受到背上溢出的恐惧,轻声道,像安抚小孩一样,轻轻晃了晃,拍拍她的脚。

    “不要怕,都已经过去了。阿母给你唱谣谣好不好?

    秋风瑟瑟寒蝉凄,

    秋月默默玉宫清。

    又见鹊桥齐相会,今夕是几时?

    鹧鸪衔紫檀,

    对镜挽云鬓。

    潇潇夜雨怎堪眠,

    鲤中尺素哪堪读?

    谁似痴人骑白骡,直为志怪书!

    胡不归?胡不归?

    红叶何取水中流,

    南雁何故凌云飞,

    只愿云生西窗雨,相思比梦长。

    胡不归?胡不归?

    ......”

    (五)

    近些天连绵的阴雨,天空蒙上一层翳,泛起苍蓝。乌云稀薄地躺在天上,微风推着慢慢洄。夕阳近西,昏黄的景色有些朦胧,往日怅然略微厚重,望远处青山不改,偶有山雀啼鸣,自林中振翅而出,啼声回环天地间,平添几缕幽色。

    屋内早早地点上灯,明黄的微光带着暖意,道人的影子被灯光照到墙壁上,随着火光的跳动闪烁,厨房里咕嘟着鱼,青椒的清香和鱼的鲜味像落入水中激起的波澜,一圈一圈扩散开,光和气合奏一曲高山流水,道人听得如痴如醉。

    “来来来,今天有好口福了。”正想着,一妇人端着鱼从厨房出来。“今天渔户刚打上来的鲜鱼,我要了两尾。好好尝尝,这江里的鱼可比你平常吃的好味得多。”刚放下,妇人便向道人招呼到。

    “师姐,别忙了,快来坐下一起吃了。”道人劝道。“好,就来,就来。”嘴上应着,妇人又转身去厨房端出两盘菜,这才顺势坐到桌上。

    “今天隔壁渔户刚打上来的鲜鱼,我要了两尾,特意煮了汤,你尝尝。”妇人一边说,一边给道人盛上一碗热腾腾的鱼汤。道人接过碗来,稍微吹两口,散散热气,才喝第一口便觉得全身冒出一层细汗,一股热劲涌上脑门。见道人泛红的脸,妇人露出得意的表情:“这可是顶驱寒的做法,我放了多少青椒还有蒜瓣,鱼呢,就这么放下去清煮,又吃得鱼鲜,又吃得清香。可惜这关没有鲜花椒,不然折一把花椒叶,临出锅时放在上面,拿热油一激,啧,那滋味......”

    见眼前人侃侃而谈,道人心中泛起异样的欢喜,更甚有些欣慰。

    “也别光喝汤啊,吃鱼吃鱼。”道人愣神的一阵,妇人又招呼道,给他碗里夹上一尾鱼。

    “师姐......”

    “欸,吃鱼不说话。”

    听着这话,道人只好悻悻然吃起碗中的鱼来。

    不一阵,见道人碗里只剩一些鱼骨间的白肉,妇人先打开了话茬:“你这去了哪些地方?”

    “嗯?就以前和师父一起游历的地方,又沿着走了一边当年你和师父走的路,来拜访拜访师姐你。”

    “感觉如何嘛?”

    “只能说故地重游有所欣喜,可又有些物是人非的戚戚感。”

    “我记得,当年师父第一次带我来看师姐,那时年纪太小,身子弱,生了病耽误了脚程,拖拖拉拉到河边乘渡船的时候,刚好下起了初雪。我是挺高兴,见着雪了,可那年雪太大了,没有渡船敢渡河,河面也没来得及结冰。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幸亏有位老伯见我师徒二人可怜,拉我们在他的破庐子过了一晚,还给了我一颗又干又瘪的烤红薯。当时没舍得吃,抱着睡了一晚上,等二天起来彻底冻硬了,像一块破石头。”

    “这次游历,想着再去看看老伯,提前买了两坛酒,到了地方,发现只有一个精壮小伙撑船,问他以前在这渡人的老伯去哪了,才知道,就前年,为了救两个落水的顽童,给淹死在了河里。本来,已经救起来一个,第二个也给托到岸边来了,可能人确实老了,最后那股气没换过来,一眨眼的功夫就给冲走了。”

    “我找那小伙子要了两只碗,在河边敬了一碗酒,剩下的倒进河里,把多的那坛送给了小伙子,叫他请过路的人喝了。他问我是不是好酒,我说是,他说,‘好,这才敢散给人喝。’他又问我是老人什么人,我说是他的远房侄子,他说,‘这才对嘛,这样的好人,怎么可能没人来祭拜’。”

    道人说到这,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大口——对,今晚还有酒。

    “我想,这样的人,总不能白白做了水鬼,但肉身是葬在这河里,希望那些鱼儿喝了我的酒,别再去找他的麻烦了。不然困在水底,又冷又暗,几时才轮得到他轮回。”

    说到这,窗外微微刮起风来,吹得窗户纸“沙沙”响。气氛被这风吹凉,将冷的鱼汤翻起隐隐约约的腥气。道人意识到屋内的冷清,故作大气地咧嘴笑道:“也说不定,这样的人,怕早去哪地做那城隍了。”

    尔后又主动开口问:“话说师姐,我有一件事一直不解,当初为何师父不继续在这地方陪着你,明明已经住了很多年不是?”

    听到这番话,妇人露出玩味的笑容:“你知道师父有一只簪子嘛?”

    “这我知道,听说当初我差点有个小师娘的。不过庆幸,不然师父也捡不到我做他徒弟。”

    “大差不差了。如若不是我爹爹把我托付给他,估计他一辈子都不会来这儿。当初庙里的道士和师父熟稔,我提着一坛好酒去找他,才打听些哑谜。”

    “只记得那道士说,‘本来,这林深雾隐,又是山岭起伏,可登高望远,可直问天人,是最适合修道的。可天时地利,奈不人和。修道修道,最看重的还是那颗心,纵使外物何说,你师父终究只得‘不安心’’。”

    道人原以为只是一段风流雅事,还曾玩笑过几句,如今知晓缘由后,再回味师父的表情,分不清是轻松还是无奈。

    见道人这副模样,妇人端起酒来劝他,“都是陈年烂谷子芝麻事,师父他老人家现在不挺好的。来,先喝酒,喝酒。”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乌云把月亮遮了个满,外边是黝黑的世界,风还在吹着,屋里也泛着冷,可几杯酒下肚,反倒不觉,道人还把袍子脱下来放在一旁,两人一边喝,一边又聊着琐碎的往事和际遇。窗外的老蝉呻吟,秋风跟着低泣,认不出的鸟儿叫着——“布谷—谷”,“布谷—谷”。好似走在那深谷,叫声不断回旋,两侧山崖极高,中间谷地极窄,你行走其中,鸣叫揪着心尖尖,一颤一颤,而中间被鸟儿啄食了干净,空落落,塞得进一颗艳红的果子。日里不是这样,万里晴空艳艳,偶尔垂下一线白云,天人何故钓人间?只是这夜里点点星星也不见,白天是实,那夜晚便是虚,世间的千色混成了纯净的黑,这成了最公正的时候,一视同仁。

    屋里酒又过几巡,妇人脸上明显泛起了红晕,随着声气也大上许多。

    “师弟,不是我不愿意说,相反,我恨不得和所有人都讲一遍。可我不能,这成了什么?让人感伤我的惨状?不,我不情愿这样。甚至,有时我还在想,我爹爹到底是不是自私,独留我一人苦苦活在世上。”

    “起初,我活下去是为了复仇。当我看见爹爹的头被割下挂在城头是,那股滚烫的血直冲上我的天灵。你知道什么叫恨嘛?直到现在,我日日夜夜都想割了那孙贼的狗头,直到现在,我光想着用刀划破他略带韧性的皮肤,闻到带着腥气的血,都会止不住地战栗,我想,我真的很想!”说到激动处,妇人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可只一下,就泄了气。

    “可我不能,我做不到摸进戒备森严的知府了结那狗贼的性命。”

    “我看过我爹爹读的书,书里面有仁义礼智信,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还有些野史,见着前朝的人是如何尽孝尽忠,有以身赴国的将士,有杀妻给百姓分食的守官,还有丈夫死后陪着活葬的贞洁烈妇。”

    “爹爹常常私下骂圣上的昏庸,世道日下,可最后还是奔走在联系守军的路上。”

    “后来我才明白,他既是臣子,也是父亲。”

    “和师父在一起的日子没有细细感受,这些年自己生活,见稻子收了一茬又长一茬,邻居的孩子也长高抽条,南来北往的人去而复返,返而复去。没了战火的袭扰,大家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

    “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爹爹,我害怕这一番都只是宽慰自己的说辞。我害怕我只是懦弱。”

    “‘哪知平生多无奈,空谈往日事事匆’。”

    说到这,两人都再不言,只剩下嶙峋的红烛微动,桌上的饭菜早已冷掉,苍蝇闻着味飞来,几只蛾子也贴在烛上,此刻它们是人,人是蚊虫。

    良久,乌云散去,月亮弯了腰,洒出皎洁的月光。

    “你的剑呢?”妇人问道。

    道士一愣,起身从墙上取下剑来递给妇人。

    “许久不耍了,不知道本领还回去没。”妇人接过剑,试着挽个剑花,说道。

    “试试看。”道士说,顺势推开堂屋门。

    两人走到院子里。这时候是适合舞剑的,夜空黑得像一块澄净的水晶,恰恰好一照月光铺在院子里,戏台搭好,草木走兽是看客,只待戏子登场。

    妇人走到院里的柳树下,柳枝泛着红,她舞起了剑。起初,许是生疏了,有些拖泥带水,可渐渐流畅起来,剑愈来愈快,之前还能看见剑的痕迹,如今只能听见剑锋割破空气的声音,只能见到一团白光舞动。古人常言剑气剑气,谓之剑未至气先伤,其实便是这剑太快,只能看见剑光罢了。冷月在剑尖跃动,忽上忽下,或转或挪,如蛟龙浮游,剑身带起的风吹起了柳条,剑刃割下的柳叶在空中乱飞,混着扬起的黄沙。她还有些紧张,手心里沁出汗来,背上的肌肉绷成一整块,牙关紧咬。可偏偏这时候心中无尘埃,只剩一点空灵。恰如那明月,黑夜中点出一点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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